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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菜场，喧嚷声浪犹如一场急鼓初鸣的战争。那些肉案上的屠夫，操起刀来，剁着肉块，脸上也横横地竖着几条刀痕似的皱纹；主妇们手指翻飞如探囊取物，扒拉着菜摊上的青菜叶，眼睛里的光比刀锋更亮更利；摊贩们嗓子嘶哑得如同生锈的号角，却依旧吹着那高亢入云的吆喝声，仿佛要撕裂空气，在声浪的战场上抢回几分毫厘之利。人声沸沸，肉板作响，菜筐碰撞，众声喧嚣，共同奏响了生存搏斗的激越回响。这纷乱战场之上，人人各自为阵，尽显手段，唯求争得各自心中所求的那一隅寸土。

在喧腾的漩涡里，却立着一个老人，他既未争抢，亦无喧嚣，只静静立于菜摊边角，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他稀疏的白发在微微晨风里轻颤，手中紧攥着几枚硬币，一遍遍数着，如同士兵出征前清点仅存的弹药。硬币在他掌中相碰，却奇异地不发一响，仿佛声音亦被那沉默吸尽。

喧嚣战场中，有人攫取了满筐的鲜嫩青翠，有人夺得了整块肥美肉食，更有甚者抱回大把杂货，种种战利品琳琅满目，堆满筐篮。老人踯躅良久，最终只换得一小把枯黄萎靡的青菜，颤巍巍地放进了他的篮子里，那篮子空得能轻易看见竹篾的根根纹路，篮子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

我正凝神注视，老人却已缓步走开，一步一步踏在水泥地面上，如孤军撤退的足音。他瘦小的身影被庞大喧嚣吞没，却又奇异地未被吞没，仿佛他携带的沉默，在鼎沸人声里悄悄劈开了一道缝隙。我凝望着他，他篮子里的青菜叶那样枯黄萎顿，空荡荡的篮子却更显分明，篮子空洞之处似乎比周围喧嚣里的所有丰盈更引人注目，倒像是无声中坚守住了某种完整。

人群渐渐散去，地上唯余几处湿漉漉的水渍，倒映着天空。我低头看时，水渍之中，那天空竟显出一种无垠的澄澈，仿佛刚被雨水洗过，更被一种无声的挣扎擦拭过。

人生一世，世人皆道是一场战争，必得奋力争抢方能有所收获。然而此间老人，却以空篮为盾牌，以枯菜为徽章，以沉默为号角。当众生喧腾如洪水奔涌，争夺所谓生存的“必须”时，他竟将“必须”一词轻轻放下。他那空篮盛满的，并非匮乏，而是退守，退守到喧嚣的边界之外，退守到“必须”之外，退守到人声鼎沸的战场之外，悄然守护着一种沉静的心境。

原来人世间最艰难之战斗，竟是在众声喧哗中，在人人竞相抢夺之际，能清醒地放下伸向所有的手；那篮子空空，却因不盛满物欲而获得了空间，得以映照出整个天空。这无声的退守，才是灵魂在喧嚣战场上真正不降的旗帜。

战场喧嚣终究会散，而地上水渍映出的天空却始终澄澈。那篮子空空荡荡，却盛满了整个天空。它静静昭示：所谓争夺，有时竟是要夺回不争的自由；所谓胜利，有时恰是自战场喧嚣中全身而退，悄悄守住心魂的完整。

那些最珍贵的战利品，有时竟是我们未曾伸手去夺取的，那一片无垠的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