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家父子

一.



这几天见到Simon时一直想提扣押金的事情。不过也没找到合适机会讲。


周天的时候,我见那小子在门外发呆,刚拉下脸想说这事,跟前就忽然停了一辆车。定睛一看居然是杨骥锡,三十出头,已是经验老辣的信托公司经纪人。见鬼了,Simon怎么认识这号人物。在他面前提这点破事那不显得格局太小。于是拉长的脸又往回缩,只能道声天气真好,哈哈哈,一路顺风,bye。



二.



路虎车碾过礼拜天雨后的清晨,满地的蓝花楹不沾纤尘。树上挂满露珠的那些残花,亦随余震簌簌而下。驶在山穷水尽处,天地空寂而寥落。


两人默然良久,直到冷风透过车窗的狭缝,如大耳刮子一般掠过Simon的脸颊,唤醒那迷蒙中的灵魂为止。


“睡得着真好,到了哥这把年纪,干事都是有心无力,困觉也是善始寡终。”杨骥锡侧头瞄了Simon一眼,深沉地说道。


“待会见了你杨伯,要记得在他面前好好表现啊,嗯?”


“嗯!”Simon唔了一声,鼻涕顿时双管齐下,他慌忙吸了一口,还是止不住地滴淌。


车停在远郊靠山的地方。小小的独门别院前几颗桑树分外精神,无忧无虑地野蛮生长着,像澳国所有的桉树一样勃然。


房门很大,一条波斯地毯一望无边,直通后院的游泳池前。Simon心中哇地一声,在门厅前很是哆嗦,不知是该脱鞋还是不该。踱来顿去,还是脱了。杨骥锡俯下一看原来袜子上有个破洞,忍住没笑出来。


听到房门的响动,一位在后院摆弄盆栽的白发老者走了出来。见到他,Simon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所有的记忆都涌上心头,堵着言语的出口。半晌才出了一声:


“杨伯。”


“贤侄,你终于来了,来看看这个还认得不。”老者激动了起来,说罢就把他引进了书房,靠窗的一角里,云子还是他小时候玩过的那副云子,只是青木旧棋盘换成了日本围棋名人(注:日本围棋最高称号之一)林海峰签字的棋墩。


“名人?川端康成!”,Simon惊叹道。


”哈哈,你读过川端的《名人》?多聪明的人,可惜了结了自己。”杨伯又笑着说,“当年我回国让你九个子你小子还是输得掀棋盘啊,哈哈哈哈。”


杨骥锡这时一个人去房门外抽烟了。


Simon百感交集,最快乐的日子总是伴随着悲伤和离别,蝉鸣的夏夜和亡父夜弈的场景挥之不去。


杨伯领他到处逛逛,他抬头打量下书房,墙壁上挂着一幅瘦金体的难得糊涂的扇面,是某个八十年代红极一时,九零年代后远赴美帝的文人所作。书房挂了几首诗,多是草体,他只识得欧体楷书的一幅诗。


鱼山(1)踽踽越昏暝飘飖梵乐聆欲参疏雨落复望远山青


“能看明白吗?”杨伯袖手问道。


Simon摇摇头。


书架上的书有精装的《路史》和《东京梦华录》,数册《帝京景物略》并一卷发黄的《日下旧闻考》。一套线装的《二十四史》干硬泛黄。书桌上是万丰斋的墨盒和几支狼毫。最显眼的还是那本田余庆老先生的《魏晋门阀政治》。

书房通向花园。


这里有几百种植物,是Simon见所未见的。走到一株矮小植物前,杨伯摘下了两片有些发皱的叶子,给了Simon一片。


“吃吧”,说完自己也大嚼起来。


Simon发现这叶子酸酸的,很好吃。


“这是我从德国邻居那里搞来的,叫Sauerampfer,你查查这是什么。”


“哦,网上说这个中文叫酸模,又叫蕦,薞芜。”


“哦,《尔雅》里面有一条说薞芜是须,还有一条说这个须是葑苁。在扬雄的《方言》中都是一回事(蘴荛,芜菁也。陈楚谓之葑,齐鲁谓之荛,关西谓之芜菁,赵魏之部谓之大芥。蘴与葑字虽异音实同,卽葑也,须也,芜菁也,蔓菁也,葑苁也,荛也,芥也,七者一物也)。

也就是说薞芜和葑苁是一回事,都是十字花科植物。而酸模是蓼科植物,所以怎么能说酸模是薞芜呢?清朝的《邹叔子遗书》里面指出晋朝的郭璞把薞芜考据成酸模是错的,他认为酸模应该是蓨。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维基百科的说法是不对的。”


Simon听了半天,云里雾里的,呆呆地站着。杨伯回过神来后叹口气,“唉,你爹走得早可惜了,没能传你家学。总之啊,中文命名固然简洁,但传至后世就糊涂了。今人多胡乱考据,说什么关雎就是王雎,王雎就是雎王,就是swan,就是天鹅……就连棣棠是什么花,现在也没完全搞清楚。《尔雅》大致是秦汉著作,失于简陋粗疏。稍晚的罗马人老普林尼编的《自然史》,可谓皇皇巨著,规模比《尔雅》和《神农本草经》都大得多。到布封编《自然史》的时候,我们的乾嘉学派还在考据《尔雅》。《尔雅》的很多字现在都弃用了,但是拉丁文命名植物却沿用至今。”


“您是说,其实自然科学上很早就落后了,而后人也没有努力赶上么?”


“是啊……可惜很多人至今也不明白要知耻而后勇,甚至出国多年的也说瞎话。”杨伯叹了口气。


“对了,你最近学习之外都做些什么呢?”沉默几分钟后,杨伯不无关切地问道。


“我打算去中东人洗车行那里洗车,家里对我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Simon老实答道。


”那是谬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挨过整吃苦多的人我看多了,正常的没几个。这活千万别干,有什么不好意思向家里开口的事给我说就是!”


Simon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道谢。事实上,很多终年蛰居的生物,但凡有一点透气的机会,是断然不肯放过的,芸芸众生,其实都不过是在等待冥冥中一只手而已。


但是,感动归感动,他只想靠自己奋斗出个结果。


“我下午诗词协会还有个活动,顺便见见沈哲和大白先生。”杨伯边换大衣边说:“你妈也实在是太客气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堂叔公,看着你长大的。以后有什么事都就来找我千万不要见外。你杨哥可以带带你,小心别学坏就是。”



三.



杨骥锡把Simon带到红灯区开洋荤。Simon挺开心,由于就读的预科学校地处偏远,再加上又是个挑食的人,他极少进城。总觉得本地中餐太次,越南粉和泰餐以外的食物又吃不太惯。街头一对老夫妇正在发放反以色列的单子,Simon看得一头雾水。不久有些饿了,杨骥锡把他领进了一家叫“Jerusalem(耶路撒冷)”的店吃kebab(烤肉)。


甫一坐定,角落里就传来买单声。Simon循声望去。


只见那边一桌四人,抬头回望Simon的是一个长腿妹纸,西人身材,东方五官,一笑百媚生。Simon以为人家有意,呆看了好几秒。另有一中年妇人,着酱色衣衫,东方样貌。还有个白人老家伙看不出年纪,大概60多岁。


结完账后老家伙有些后悔,找老板又要了点葡萄汁和肉。


“你从哪儿来?”老板问道。


“俄罗斯。”


“哦,那是很远。”老板若有所思。


“她是我老婆日本人”,老家伙指着妇人介绍道。


“你好!”老板用日语招呼。


“你好!”女人也挥手回应。


“おいしいてしょう(味道还好吗)?”


“もちろん、おいしいね(挺好)。”


“また、来てくださいよ(下次一定要来哦)。”


“うん、きっともういちど(肯定会来)。”


俄罗斯老家伙突然说,“我教你句,‘あなたが欲しい’,你对她讲。”


“あなたが欲しい。”老板发音流利,而且鹦鹉般地准确。


女人不自然地笑起来,老家伙解释这话意思是I want u(我要你)。


老板有些尴尬,不过毕竟是老油条,马上也跟着笑起来。杨骥锡也笑了,老家伙看到杨骥锡便向他得意地眨眨眼,Simon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久烤肉上来了,不多不少正好七块,烤得干而不糙,瘦而不柴。蘸着特制茄子酱,也不燥火,极有咬劲。


……


“我是从耶路撒冷来的。”老板对三个游客介绍自己。


“这城有教堂千所,人说这里是教会之城,是么?”老头问。


“Yes,but just tongue in cheek(直译:是的,不过这是脸上的舌头,引申义为扯淡)。”


这又是脸又是舌头的,Simon也没听仔细,招呼自己的舌头还来不及,哪管得人家。


未几,老头酒足饭饱,站立起来,对杨骥锡喊道:


“这是最好的黎巴嫩餐厅,慢享!”


杨骥锡也挥手别过,同时对Simon说,这混血妞就是正,不过,这边好货多得是……嘿嘿,只是今天有点事,晚上不带你出去玩了。你自己回去吧,等你哪天想通了,自然会来找我的。


注:(1)鱼山,《法苑珠林》卷四九:“(陈思王曹植)赏游鱼山,忽闻空中梵天之响,清雅哀婉,其声动心,独听良久……乃摹其声节,写为梵唄,撰文製音,传为后式。梵声显世,始於此焉。”后遂用为咏佛教梵呗的典实。这首诗表达出一种寻道不得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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