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不少人心里都不太好受。
刷着微博看国内的社会新闻，哭了几次。愤怒、失望等诸多情绪最终化成难以言表的难过，在心里一阵阵翻滚发酵。
生活还会好吗？世界还会更糟吗？
喝了点小酒，睁着眼睛躺在漆黑的房间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给大家讲讲几个小故事吧。
①“我没什么钱，只能请你吃糖果。”
七年前在居酒屋打工的时候，经常要到车站附近发传单。
距离我三四米之远的对面，站着的是一位70岁左右的欧吉桑。他一头银发，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身材臃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线。他的工作是举着一块比他还高，写着房地产广告的牌子，站在车站外面的小广场。
第一次见到我去发传单，他笑眯眯地打招呼：“お嬢さん、こんにちは（姑娘，你好）。”我也微笑着跟他说你好。电车进站时，人群从站内涌出，仿佛高涨的海水，瞬间淹没广场。但不消几分钟，行人如潮落般渐渐变少，广场又恢复原来的空旷。欧吉桑抓住这个“潮落”的时机，远远地问我一些问题。
听说在日本某些上了年纪的欧吉桑很喜欢找年轻女孩子搭话，我以为欧吉桑也是那种人，所以在那声“你好”之后，我都不怎么搭理他。然而欧吉桑并没有被我的冷漠吓退，每回见到我都是一如既往热情地打招呼。甚至有时我只是恰好从广场路过，他也会满脸笑容地跟我问好。而我通常只是敷衍地点个头，或者直接钻进人群里，对他视而不见。
某个黄昏，我又如期到广场发传单。他一见到我就把广告牌放一边，然后咚咚咚跑过来，好像他等此刻的到来已经等很久了。“打工很累吧。不好意思，欧吉桑我没什么钱，只能请你吃糖果。”他边笑着说边从兜里掏出两个糖果，放在我手上，“今天也要加油。”说完，转身又跑回原来的地方了。
②“我担心你会感冒。”
“别急，你慢点儿说。”她笑着接过我递给她的传单，继续道，“站在路中间会被行人撞到，我们到边上去。”
这是我们第一次短暂的聊天，我跟她介绍了居酒屋的一些信息，她也知道我是中国来的留学生。
后来，只要我在车站发传单，哪怕人潮拥挤，她也会穿过人山人海过来找我拿传单。偶尔也会聊上几句，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在法国留学，所以每次看到我她就会想起她的儿子。她还说，她的儿子跟她讲他在法国受到很多人的关照，她非常感谢那些人。将心比心，她觉得我在日本也能遇到很多好人的话，我的父母也会放心。
某个下雪的冬夜，店里生意惨淡，我只好又到车站发传单。和平时一样，广场上的时钟指向六点的时候，我看见她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这么冷，你怎么又出来发传单了？”
“店里没什么客人，我不出来发传单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这样啊，手上的这些传单都要发完才能回去吗？”她瞄了一眼我手上的透明小提袋。
看我点头，她就接着说：“那今天我多拿一些，这样你就可以早点回去了。”
她走了之后，我继续发传单。没过多久，她又折回来，递给我一瓶红豆热饮和一包暖宝宝。
“天气这么冷，我担心你会感冒。你快趁热把热饮喝了，我给你拆暖宝宝的包装。” 她话音刚落，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我眼里模糊成一片。
我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呀。
③“你一定不能去做水商売。”
读语言学校的时候，参加了学校里举行的留学生日语演讲比赛。比赛结束后，我一走出礼堂，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
我停住脚步，往身后一看，只见一位40来岁的欧巴桑向我跑来。欧巴桑气喘吁吁，说不好意思，你是扣桑吧，我没叫错你的名字吧。
“没有。”
“那就好，不好意思，突然叫住你。今天所有的演讲中，我最喜欢你的演讲内容。我非常感动，无论无何也要跟你说几句话。”欧巴桑说完，低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笔，“这是我提前就准备好的，用来送给我认为演讲得最好的人。请你收下。”
委婉地推拒了几次后，在老师的点头下，我伸出双手收下了她的笔。而后在她的邀请下，我们就到区民文化馆对面的餐厅里一起吃饭。
“我认识很多留学生，因为要自己赚钱交学费和生活费，打普通的工赚得少又辛苦吧，就去做水商売（现在通常指陪酒女等行业），有的就此误入歧途。”她一脸真诚地看着我，“你一定不能去做水商売，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我会尽力帮你的。”
那天，欧巴桑把自己家里的地址和手机号码写在纸上递给我，说她希望以后能跟我继续当朋友，要我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只是，那张纸被我不小心弄丢了，此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④“我可以替你父母抱你一下吗？”
东大放榜的那天，等我打工结束赶到学校时，已是晚上八点了。
估计考生们都在白天来看榜了，昏黄灯光下的公告区空无一人。当我从几块告示板中找到我所报考的研究科的榜单时，一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女儿也走到我身边。
“合格了！”
几乎同时喊出这句话的我们转头相视一笑，互道恭喜。然后，他们一家就激动得抱成一团了。
此时此刻，涌上我心头的却是漫无边际的悲伤。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我最想分享这个好消息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这么多年，我如阿爸所愿考上一所好大学，他却看不到了。
想到这，终究没能忍住，开始失声痛哭。这下，原本抱在一起的那一家三口全围过来。那位妈妈手忙脚乱地又是给我手帕，又是拿着纸巾要替我擦眼泪。
“是留学生吗？”那位妈妈问。
我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你家人都不在你身边吗？”
我又点头，眼泪一直往下掉。
“我可以替你父母抱你一下吗？”见我点头，那位妈妈就上前一步抱住我，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真的很了不起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你付出的努力都得到回报了，你父母一定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她女儿也走上前抱住我，说很开心以后能跟我在同个学校念书。那位爸爸走过来，看到我们三个女生抱在一起，好像觉得有点尴尬，又退回原处，说：“能走到这里一定够呛的吧。你爸妈肯定会替你高兴的。”
萧瑟寒风中，他们一家人的温柔之举温暖和抚慰了这颗原本荒凉的心。
就是这些温暖的片刻，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动作或眼神，它们让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是被爱着的那个人。
这几年遭遇过不少挫折，也深陷过人生最黑暗的深渊。痛苦、绝望、悲伤、孤独、死亡等字眼曾长久地紧紧地缠绕着我，让我奄奄一息。然而，每当我挣扎在黑暗之海时，那些温柔的片刻就会化身成一块块浮木，抓着它们，我就可以免于溺毙。
生活往往荒诞不经，但我不能活出一地狗血。世界还是挺糟的，但我不能跟着变糟。我常常强烈地觉得，我接触过，看到过，体会过世界上最美的善意，我必须要做一个配得起那些善意那些美好的东西的人。
我并非完美，也不是总能做到时时刻刻都爱这个人间，但我总归没有放弃，还在为了能更亲近那些美好的东西而努力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