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次差错
刘清粼因饮酒过量吐了一个整夜,第二天起来差点栽了一个跟斗。她试着走动几步,只觉头重脚轻,如踩棉花。偶尔浑浊的脑海里翻腾出一个酒字,不觉又是一阵干呕。
看来没法上班了,只好打电话向部门主任请假,本以为会被主任骂几句,哪知主任态度特别好,并嘱咐她好好休息,休息多少天都行,直到休息好了再来上班。
临了,主任还特别强调,这是台长李志强的意思。
刘清粼纳闷了一阵,担心昨天没陪好肖省长,单位要解聘她,于是壮胆给李台长打了个电话。李志强在电话里很开心的样子,直表扬她没给电视台埋地雷。
李台长也叫她放心休息几天,还说上班后有新的岗位等待着她。
刘清粼问什么岗位,李志强说:“先保个密,你上班就知道了。”
而方振东却不走运,先是昨晚所谓大闹小剧场的事,市领导很生气,叫市委宣传部通知凌江日报社务必要作出处理,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长蒋光明更是大发雷霆地拍了桌子。
一大早,蒋光明就把办公室主任魏德宝叫来,让他向凌江日报社传达市领导的意见。
魏德宝得令后没有吭声,回到自己办公室呆坐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抓起电话拨到凌江日报社,而总编辑谢永刚出差到广东考察地市报发展之路,要一个礼拜才能回来,接电话的副总编辑表示报社一定引起高度重视,待处理结果出来后立即上报宣传部。
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任槐带着市教育局长文治国来向蒋光明汇报工作,表示省教育厅对凌江师专升本科院校很支持,并对凌江市教育系统的前期工作很满意。
文治国大谈凌江要借师专升本建设新校区的大好机遇,高起点、高标准、高规格地规划一个教育文化产业园区,并以此设置、储备一大批项目,进一步推动城市建设迈进。
蒋光明听后连连称好,顺便问起他俩昨晚接待省教育厅客人的情况,文治国回答:“领导,按照您的指示安排得很好,省厅的客人一直玩到凌晨三点钟,丝毫没有困倦的感觉,直夸凌江真是个好地方呢,并表示以后要多来凌江考察学习。”
蒋光明笑着说:“这就对了,别看来的仅仅是处长,却在很多方面掌握着实权,甚至可以说比副厅长管火。”
几个人正说得热火朝天,新闻科长神色慌张地进来报告,“《凌江日报》的报道出大问题了!”蒋光明脸上的笑顿时僵硬了,任槐赶忙问:“出什么问题了?”
新闻科长说,一是把肖宗华弄成了肖中华,而且在头版头条粗黑标题上,二是文中本应是“肖宗华作了重要讲话”,见报时却漏掉几个字成了“肖宗华要讲话”。
报纸发出去后,凌江广大读者纷纷致电报社质问,肖宗华过去在凌江讲的废话还不多吗?到了省上都几年了,他还要在凌江讲话,讲什么呀?
蒋光明从桌子上抓起当天的《凌江日报》看了看,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魏德宝又被叫到蒋光明办公室,得到的指令是立即打电话给谢永刚,叫他马上结束考察,当天回到凌江,立刻处理这一新闻舆论事件,并向市委宣传部作出深刻检讨!
蒋光明还特别提出对相关记者、编辑的处理意见:予以解聘,5年之内凌江新闻单位均不得录用!
老东西,这是不给人留活路啊!魏德宝在心里骂,想起那个叫方振东的记者就要丢掉饭碗,不免为之惋惜。
魏德宝对方振东略有了解,写过很多有深度的报道,是个难得的人才。哎!魏德宝叹息一声,不由联想到自己的境遇,心里翻腾着难言的苦涩,眼睛也湿润起来。
那还是十多年前,凌江市尚属凌江地区下辖的一个县级小市,魏德宝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在凌江中学任语文教师,他立誓要“蜡炬成灰泪始干”,竭尽毕生所学教好每一个学生。
很快,魏德宝就成长为全市中学语文教学学科带头人,那年他26岁。当他从全市教育系统表彰大会上领回烫金的奖状时,双喜临门了。
校长亲自做媒,将市中心医院总务科一名叫郑霞的姑娘介绍给他。在魏德宝眼里郑霞美得无可挑剔,于是满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当年“七夕”节,魏德宝约郑霞在凌江公园见面,然后手挽手去看了场电影,接着一起度过了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夜晚。
几个月如胶似漆,让魏德宝心中爱情的烈火越烧越旺,他迫不及待地向郑霞求婚,郑霞问他:“假如某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完美,你还会爱我吗?”
魏德宝双膝跪地,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魏德宝如负郑霞,让月亮变成夺命弯刀,将我粉身碎骨……”郑霞满眼热泪,将魏德宝的头紧紧捂在自己胸口。
婚后不久,儿子魏小宝出生了。接下来几年,夫妻生活还算无恙。
再往后,魏德宝发现妻子经常夜不归家,有时候还整夜关机。
可怕的猜疑如缕缕钢丝缠绕于心,并一天一天地收紧,让魏德宝的心快要碎了……
在一个彻夜无眠之后的清晨,魏德宝等到疲惫不堪的妻子回来,两人爆发了一场史无空前的战斗。
妻子索性告诉他,在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就跟一个市领导好上了,那个领导如今仕途无比顺畅,说都是她带来的好运,因此要与她长久好下去。
闻听此言,魏德宝顿感头脑如炸药引爆,这个站在他面前曾经被他奉为天神的女人瞬间变得丑陋无比!在她妩媚的笑容和魔幻的身段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天大的秘密!
“既然是这样,那离婚吧。”魏德宝平静下来说。
谁知郑霞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傻瓜!人家不会破坏咱们的家庭,他还说了,如果你愿意,他可以把你调到机关工作,甚至还可以提拔你。”
“我不愿意!这都他妈什么逻辑?霸占我的老婆,还要我接受他的安排?那狗杂种是什么东西呀?”魏德宝咆哮着说。
“吼什么呀?你有能耐是吧?你到镜子前照照,像你这样儿的,我当初会嫁给你?捡了便宜还卖乖!你想一辈子当个穷教书匠?就没有点追求?你还是男人不?……”一阵让人无言以对的恶毒数落,直戳魏德宝的心。说完,郑霞拿着包上班去了。
冷战。分居。想离离不了。学校里流言渐起。同事们经常在背后指指点点,嘻嘻哈哈。魏德宝的脸皮被一次一次地钝锉,逐渐变得冷热无感、荣辱不惊。
时光不知不觉地过去,郑霞给家里买了一套房,再一套房,儿子读上贵族学校。魏德宝也从学校调到凌江市市中区区委宣传部,一去就当了办公室主任。
再过了几年,魏德宝调到市委宣传部,从办公室副主任到主任也只用了不到半年。但他也最终证实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个强扔一顶绿帽给他的人就是现在的顶头上司蒋光明。
蒋光明是土生土长的凌江人,从原来的凌江小市副市长、市长到市委书记,到撤地建市后的市中区区委书记,再到后来的副市长、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一路走来,如鱼得水。
蒋光明将部里的一切财务开支、报销大权都交给魏德宝负责,凡是魏德宝拿去的报销单,他统统不看便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
刚开始,魏德宝还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后来,他试着将他私人开支的一些发票也拿去单位报销,蒋光明都视若不见,仍然是毫不怀疑地签字。
渐渐地,魏德宝胆子大了起来,把家里的所有开支,甚至通过各种渠道弄来一些发票,编造一些名目去单位报销,蒋光明就像傻瓜一样,居然没有一丁点儿觉察。
这样下来,一年灰色收入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有时魏德宝会感到害怕,但转念一想:老东西!夺妻之恨,永世难忘!我不弄点儿太亏了,这一切理所当然。
在执行蒋光明的指令时,魏德宝虽不敢明怼,但往往是阳奉阴违,蒋光明有时候会发现些蛛丝马迹,但也没有跟他斤斤计较。
故而这次蒋光明叫魏德宝向凌江日报社传达他的处理意见,他故意将“予以解聘,5年内凌江新闻单位均不得录用”掐掉不说,只是叫谢永刚立即回来处理。
谢永刚回来后,立即召开编辑部会议,认真追查这次事故的来龙去脉。
方振东承认原稿中确实把肖宗华的名字弄错了,但争辩说记者只是整个采编环节中的第一个责任人,从新闻采写到报纸出版,这中间的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出了差错只追究记者的责任有失公正。
可后面的每一个环节上的人都拒不承担责任,编辑说他后面还有校对,校对说他是根据审定稿样来校的,况且后面还有值班主任,值班主任说他后面有值班副总编辑负责把关付印,副总编辑说他一晚要看十几个版面,不会对内容看得那么仔细。
本来对方振东就有点成见的谢永刚最后决定:方振东调离采编一线,去夜班轮岗一个月,先从校对做起。
方振东显然不服,要求将原稿及修改样全部张贴公布,让全报社来评说,谢永刚呵斥说:“你还想事情闹得不够大?你不服是吧?那再加一条处理决定,扣罚一个月奖金!”
方振东只好哑巴吃黄连认了。可谢永刚心里也有些愧疚,他是看过原稿、审定稿及修改样的,问题的关键还是出在审定稿上,肖省长的秘书大概是喝了酒,删除一些内容时笔锋没收住,无意间多划了几个字,估计他本人也没看出来。
更重要的是,报社这帮人不负责任,也不认真读一读看是否通顺,是否符合常理,就机械地按审定稿把报纸印出来了!
谢永刚也知道他想追究其他人的责任很难,因为他了解过当晚的具体情况,此稿经手的编辑、校对、值班主任和副总编辑都有各种背景,尤其是副总编辑的妹夫在市委组织部。
所以这黑锅只有让方振东这个愣头青背了。“哎!这样也好,给他一个教训,希望他能变得稳重点。”谢永刚这样想,不过他没有下令扣罚方振东的奖金。
可蒋光明不同意谢永刚的处理决定。“我不是给出了处理意见吗?对涉事记者予以解聘,5年内凌江新闻单位均不得录用,你怎么不执行?”谢永刚一脸茫然。
魏德宝赶忙出来打圆场:“这种事责任不在一人,如果解聘,那整个链条所有人都有责任,难道都要解聘?如果一出事就撵人,那还有谁敢做事?”
魏德宝这么说,蒋光明很不舒服。“谢总编也是从大局考虑,从长远考虑,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处理适可而止,不能轻易端人家饭碗,还是要以人为本嘛。”魏德宝接着说。
谢永刚如获救星,连连称是。而蒋光明却一个劲儿地盯着魏德宝,半天没说一句话。
“那就给他一个机会,不过你们要借此整顿工作作风!粗枝大叶、麻痹大意是绝对不行的,你们要搞一次政治学习,还要搞一次业务培训,我安排个副部长来讲讲。”蒋光明说。
蒋光明说完,谢永刚赶紧接着:“好好好,我回去后立马安排,能否恳请领导您来给大家上一堂课?”“看吧,如果有时间,我一定来。”蒋光明的脸色总算由阴转晴。
从蒋光明办公室出来,谢永刚问魏德宝:“事先蒋部长给过处理意见?”魏德宝说:“哦,是这样,我觉得有点儿过了,就没传达给你们。”
谢永刚朝魏德宝肩膀上使劲拍了一巴掌,“哥哥,你差点害了我呀!”
“没那么严重,蒋部长一天忙着呢,过几天被其他高兴的事儿一冲就忘了。”魏德宝说。
“那倒也是,不过今天我还得感谢你给我圆场,改天我请你喝酒!”谢永刚双手合十,朝魏德宝点了几个头走了。
万般无奈,方振东只好去校对室当夜猫子,而以往在夜班当校对员的丁淑萍却调到了一线当记者。
几个晚上以后,方振东真切地感受到这夜班上起来还真不是滋味,凌晨三四点下班,白天只好补瞌睡,生物钟完全颠倒不说,关键是越来越与世隔绝,根本没机会见到刘清粼。
方振东因此偶尔使性骂人,直到有人点醒他自己的饭碗曾经悬于一线后,才稍稍收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