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选美话题
夏日凌江,经过冬去春来的沉淀与酝酿,开始绽放出色彩斑斓的活力与清爽,城市的每一幢高楼都潜藏着生命的脉动,人们换上轻盈靓丽的衣裳,与时光争抢着速度与激情。
市委接待办最近一个星期都忙于通知各机关、事业单位及企业、社会团体,但凡本单位有30岁以下,性格开朗、头脑灵活、长相姣好的女员工,鼓励报名面试临时接待人员,共需35名,工作时间两天,每天薪酬500元。
“又在选美了!”几乎凌江每一个片区,每一条街头巷尾,大家都在热议这一话题。
因为这在凌江已不是新鲜事,早前几年全省的旅游发展大会幸临凌江,省上几大班子的领导全部出席,那时节,凌江可谓繁花似锦,着实让老百姓也大饱了眼福。
“今年不知谁会被点中?”凌江电视台几大当家花旦自然成了台里关注的焦点。
这天一大早,几名记者编辑正闲着没事,不由谈论起这个话题,突然《凌江新闻》栏目主播刘清粼闯了进来,大家看见她便立马收嘴,相互诡异地挤眉弄眼。
“说什么呢?不会又在说我坏话吧?”刘清粼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动人,无疑,刘清粼是几大当家花旦中的NO1。
“你明知故问吧?刘大美女肯定是跑不掉了,哪一次少了你呀?”《社会观察》栏目记者余晓莉笑着说。几个人玩笑了一阵,又进入正题。
“今年我是打死也不去了,那种场合坏人太多,平时道貌岸然、衣冠楚楚,可仅限于台上,台下吧,个个庸俗下流!”刘清粼说着,脸颊渗出两朵红云。
接着她的话,余晓莉跟着附和。其他人不信,纷纷说到时候台长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刘清粼急得直跺脚,甚至赌咒发誓:谁去谁是小狗!
可在权力面前个人的抗拒是毫无用处的。
不出所料,快下班的时候,刘清粼被台长李志强叫进办公室。
李台长从讲政治的高度足足给她上了一个多小时的课,她的抗拒渐渐从坚决到乏力,直至最后几乎全被摧毁,她长叹一声,胡乱地表了个态就从台长办公室出来了。
走在集中办公区的过道中,她能明显感觉到许多灼热的目光向她全身穿透而来,以至于最后几步不得不用小跑来逃避,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她哇地一声哭了。
凌江市委、市政府这两天的工作重点也转移到省委常委、副省长肖宗华即将到凌江视察并参加凌江渡城市综合体剪彩仪式上,如此高度重视的原因只有一个:
肖宗华分管城市建设,接待好他就意味着为凌江城市建设开拓一条光芒灿烂的前路。
市委还特意召开会议,不仅市委、市政府班子成员全体参加,就连各大委、办、局一把手也被邀参会。会议先是听取市接待办的具体方案,然后各部门相继汇报了准备情况,汇报的人声音洪亮,听取的人正襟危坐,会场雅静得连笔纸间唰唰唰的摩擦声都能听得见。
可当会议议程进行到一个关键环节后,气氛一下子沸腾了,自由发言的,欢声笑语交头接耳的,翘二郎腿的,吞云吐雾的都有,总之,个个兴奋得不得了。
什么话题能有如此大的发酵作用?自然是女人。
接待办忙活选美,各单位争相献美,市委大门口几乎天天都有年轻靓丽的女子声称要去面试,接待办专门给门卫打了招呼,不用她们出示证件并登记,可以直接进出。
最后,接待办从好中选优,轻松敲定了35名绝佳人选。
借这次会,接待办将她们的资料制成多媒体文件,在投影仪上放映,让参会人员充分发表意见,故而会场氛围十分活跃,35位人选一致通过。
会议正处高潮,一副秘书长神色匆匆走进会议室,在市委书记李永辉耳边低语一阵。
李永辉面色凝重地敲着桌子:“怎么搞的?凌江渡投资商怎么搞的嘛!咋个还没有摆平?”说完宣布散会,所有参会人员在李永辉的带领下来到窗子边。
推开窗户往外一看,市委门口聚集了上百人,他们打着横幅:赶走黑心开发商,还我们的房子,还我们的家园。
李永辉问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周平:“不是说都已经安置补偿到位了吗?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在闹?要是剪彩的那天也这么多人闹,看你们怎么交代!”
兼公安局长的副市长张亚斌凑上来:“书记,不要担心,我马上安排警力,保证剪彩的那天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李永辉喔了一声,补充说:“光堵也不是办法,毕竟问题摆在那里,最终还是要解决的嘛,你们赶紧跟那个什么打个招呼,叫他务必在剪彩之前彻底解决好一切问题,否则以后的城市开发项目他就别想拿了!”
众人纷纷点头领命,然后各自散了。
十余名戴着头盔手持警棍、盾牌的特警跑步来到市委大门口,一字排开护卫着。
几个激动的上访群众嘴里说着什么直往特警身边靠,特警用盾牌推着。……上访群众情绪越说越激动,怒潮一般涌向市委大门,特警长队顷刻被扭弯,眼看就要被冲破……
只听一声警笛鸣响,又来了十余名特警加入到护卫大门的行列,几名冲在最前面的上访人员被特警制服,被反剪双手押上警车……
这一切被对面咖啡馆三楼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凌江日报》“凌江全接触”栏目记者方振东。
作为党报记者,他深知这些都不能见报,但他得到线索,还是毫不犹豫地来到了现场。即使不能将这些红线禁止的新闻事件公诸于众,他也要用相机真实记录下来。
如果这个社会对最基层群众的生死疾苦都漠不关心,那是多么地悲哀……!每当他介入此类新闻事件,他常常这样与领导争辩,因此在报社留下一个“咬卵犟”的绰号。
回到报社后,方振东忙着从相机里导出照片,准备存储在电脑硬盘里,可正忙着,总编辑谢永刚几乎是吼叫着他的名字来到他面前:“方振东,上午去哪里了?”
方振东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弄得六神无主,但本能的对抗让他强制性地冷静了下来,他淡淡地回答:“没去哪里啊,出去采了个社会新闻,我马上写,10分钟搞定。”
“还撒谎!是不是去市委门口拍照了?”“没有啊!……”方振东想极力掩饰过去。
“别以为那些警察是吃干饭的!”谢永刚仍在气头上,火气有越烧越旺的趋势,“人家虽然没逮住你现行,但你一走,人家就上咖啡馆调查了,老板说有个什么什么样的人,穿什么衣服,手里拿着相机在窗子边上对着市委大门拍照!不是你是谁?”
“……哦,是吗?……我是去拍了几张照片,但我没想要发呀,谢总你也知道报社肯定不会发,我自己留着,这也违反纪律了?”方振东意识到今天的照片有可能保不住了。
“你身为本报记者,你拿着相机去拍这么敏感的照片,你的行为不是你个人行为你懂吗?是职务行为!警察已将情况反映到市委宣传部了,蒋部长叫严查,赶快把照片删掉!”
方振东冷着不动。谢永刚说:“快删!一张都不许留!不删的话,后果怎么样你自己清楚……”双方僵持地对视了一分钟。
万般无奈,方振东只好在谢永刚的监视之下把照片全部删除,心里纵有满腔愤懑,只好强行往肚子里吞。
他感觉四周的墙壁和头顶上的天花板直往他身上压,实在不能忍受。方振东拧起包便冲出了办公室。漫无目的地走在滨江大道上,方振东仰天长吸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些。
这时,他想起了刘清粼。每当自己感到孤独无助或是心灵受伤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她。
自从刘清粼担任《凌江新闻》主播以来,方振东就被她的一颦一笑摄取了魂魄,刘清粼三个字好比郁闷燥热的空气中飘来的一缕充满花香的凉 风,能顿时让他精神焕发。
方振东拨通了刘清粼的电话,约她在映象凌江茶楼坐坐。
因是同行又都认识,刘清粼没有拒绝。
晚8点左右,刘清粼从台里出来,没有卸妆就忙着赶到映象凌江,与方振东笑语寒暄一阵,便静静地品起茶来。
两个人时而看对方一眼,然后抿嘴笑笑,似乎都有话但又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今年的凌江茗兰真不错!”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尴尬地大笑。
还是茶打破了两人的话匣,方振东滔滔不绝地向刘清粼介绍起凌江这种清明前采摘的名茶,从品种选育到技术推广,从基地规划到产品深加工,方振东无所不知。
“看来党报记者真是博学多才啊!”刘清粼一句玩笑地赞美让方振东的眉头紧锁:“党报记者啊!我不知道应该引以为傲呢还是该怎么着?我时时感到困惑和无奈,当记者快5年了,当初的热血和理想离我越来越模糊和遥远……”
方振东出生于凌江一个县的偏远农村,高中毕业以全县文科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考取国内一知名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凌江日报》当记者。
万人欣羡的职业曾让他热血沸腾。他立志要“铁肩担道义,妙手写文章”,谁知走上工作岗位后,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充当着文字机器人,仿佛自己的灵魂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无数次地言不由衷,原本诚实忠厚的品性似乎正被一把钢锉悄悄地磨蚀……
“哎!很有同感,”刘清粼感慨地说,“我做新闻主播也快3年了吧,当初把这个职业看得是多么高尚,多么圣洁,看起来是万众瞩目,可透过关注你的这些眼睛直通他们的心灵,有多少人正在翻腾着邪念,尤其是个别位高权重之人……”
两人的肺腑之言,仿佛晴天突降冰雹,气氛也由欢快变得凝重。“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弱小的金丝雀,无数支猎枪正悄悄地瞄准我的胸膛……”刘清粼伤感地说。
“不会那么严重吧?”方振东虽这么说,其实他明白刘清粼话中的含义。
这几年但凡有省级以上的领导莅临凌江,刘清粼便会被指令性地点名抽调去接待,有时候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任槐还会亲自出面给她做工作,从晓之以理到动之以情,从威逼利诱到苦口婆心,叫她拒绝不了也无法拒绝、不敢拒绝。
方振东望着刘清粼,此刻她的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十分招人怜惜,他很想凑过去握住她的手,将其揽入自己的肩膀,可他们毕竟还隔着一座山,或是隔着一层纸。
愣了片刻,方振东从桌上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刘清粼,轻轻地问:“这次也有你吗?”刘清粼点点头:“不去又能怎样呢?除非不要这个工作。”
“不要这个工作又怎么了?”方振东迸出这句话的同时,重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引起周围喝茶的人纷纷侧目,刘清粼示意他不要冲动。
“那换一个工作又能怎样呢?机关、事业单位、企业及社会团体,去哪儿都会有一张大网在头顶罩着,你是飞不走的,纵然有再坚硬的翅膀,也得寻找一个枝头栖息吧,当你筋疲力尽地想要歇一歇时,你猛然发现又有无数支猎枪向你靠近……”刘清粼说。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难道就这样甘愿受命运的摆布吗?”听刘清粼一说,方振东也觉得很可怕,歪着头两手一摊的表情显得很可爱,倒把刘清粼逗笑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的吧。”刘清粼转移了话题,渐渐地彼此才感觉轻松愉悦些,兴致也越来越浓,不觉到了深夜,连茶楼打牌的人都走光了,两人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