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片:对历史的触摸

第一次知道拓片,是在一本旧书里。那是一张照片,黑底白字,字迹虽不清晰,却透着一种沧桑与厚重,仿佛从历史深处走来,满是岁月的风霜。虽被深深吸引,但那时的我只是仰望,并没有主动去触摸了解。

真正触摸到拓片,是在一个周日上午。那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本想去区作协的创作基地,寻一处安静的角落,看书、喝茶,享受一上午的悠闲。未曾想我竟在无意间,撞进了永清兄传拓技艺的拍摄现场。

区电视台小宋扛着摄像机,陈局和学宾在帮忙,我也赶紧上合梯,在墙上挂拓片。

永清兄从哪里学的这门技艺,我并不知晓,也不好意思问。我只知道,他是恢复高考后的哈工大毕业生,曾担任县计委副主任,又从统计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休。之后的日子中,他一头扎进了对肥乡文化的研究里,执着且痴迷。

他用多年的时间,把全区能搜集到的碑文拓了个遍。那些碑文大多树在野外,拓一通石碑,风吹日晒不说,往往要花上大半天的工夫,可他却乐此不疲。

谈话间,他从角落里取来一个长方形的建筑残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那动作,轻得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凑近一看,残缺的砖雕上隐约可见“高照”二字,学宾顿时脱口而出:“完整的是不是‘吉祥高照’?”

永清兄并未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取来一只排笔,脊梁弯成一张拉满的弓,绒毛扫过浮雕纹样时,缝隙里的积年尘垢簌簌离开。窗外斜射过来的光,映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那专注的神情,恍若在擦拭新生儿娇嫩的肌肤。在宣纸覆上器物的刹那,羊毫排笔游走如抚琴,纸面随着笔锋发出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水雾从喷壶细孔中弥散成虹,湿润的纤维渐渐透出古物独有的青灰色泽,宛如褪色的胶片在暗房中显影。当拓包蘸着松烟墨叩击纸面时,他手腕悬停的弧度带着屏息凝神的虔诚,斑驳铭文从虚空中次第浮现,先是“高”字,接着是“照”字,最后整个浮雕如褪色的蝴蝶,在墨香里抖开了翅膀。

我的手心沁出薄汗:这哪里是拓印,分明是历史的记忆让我们今天触摸!

几天前,我刚去过北京的珐琅厂,看了景泰蓝的制作流程。工人们在铜丝间心细如发地对各色矿物质进行充填,那专注的神情,让我内心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其实,寻一方僻静的空间,全身心地投入某项工作,何尝不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与酒色财气的满足相比,让自己能长时间专注于自己的爱好,才是灵魂最大的丰盈。

在等待纸墨变干的间隙,永清兄直起腰来,为我们讲解传拓技艺的流程,以及各个环节的注意事项。末了,他指着墙上悬挂的作品,讲起了创作经历。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项技艺,过程虽不复杂,意义却十分重大。我们知道,墓碑多是有主的,墓主人的后人或持有者不会卖,也不可能将其转移到室内。但若任其长期风化,上面的重要记载,就会被如梭的岁月蚀刻成粉末。

碑刻虽是历史的化石,但拓片无疑更利于保存。太多的时候,一块墓碑或墓志铭,既是墓主人的私有财产,更是那一段时间痕迹的保留。即使以后碑没了,拓片还在。

比如这块“顺故浙江绍兴府会稽县沈公之神墓”碑,其中的“顺”字,指的是明末李自成的大顺政权。墓主人出生于浙江绍兴会稽县,生前任直隶广平府肥乡县主薄,安葬时间是甲申年五月初二。大顺政权存在时间不长,留下的痕迹不多,因此这座碑也就弥足珍贵。

李自成大军由成安杀来肥乡时,这位沈主薄没有像其他同事那样慌张地逃走,反而留了下来。没想到不多久,他便因病去世了。更巧的是,他死在了大热天,不可能运回千里之外的老家,两个儿子只好就地埋葬,并立了碑。就这样阴差阳错,客观上为肥乡留下了一处记载那个短暂朝代的古迹。

透过拓片,我仿佛触摸到了历史,感受到了先人的智慧,内心满是敬佩。如果没有这张绵软的纸片,那段只闪烁了一下光亮的瞬间,岂不是要被历史长河淹没?

这位沈主薄在世时做了多少大事,我们无从知晓,只是因为他两个儿子立了块碑,几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还能记得他。如今有了这方传拓作品,这位沈主薄的故事或许还会在以后更长的时间中闪耀着。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许能在这个世界留下曾经存在的痕迹,便是人生在世的终极意义。

摄制结束时,学宾要拜师,永清兄欣然接受,手把手地把原来的流程又走了一遍,不厌其烦。我替他们高兴。

每一个探索地方文化的人都不是孤独的,他们摆脱了世俗的纠缠,沉浸在自己的爱好里,而且有高山流水般的知音,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寂寞。

不觉间,已过中午,我们自然地奔向饭局。餐桌上,永清兄面对我们轮番的祝贺,不到二两的白酒,也是一饮而尽。我认识他多年,曾在餐桌上偶有相逢,但他这样豪爽地喝酒,我从未见过。显然,这位仁兄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永清兄送给我一方拓片,我没打开看,仔细放在我随身带的书包里,回去后,有的是揣摩的时间。

收下这枚泛着松香的拓片时,阳光正透过窗棂射过来,将永清老兄的白发镀成银丝。我突然明白,那些沉睡在荒草间的碑文从来不曾真正湮灭,当宣纸与古物相拥的刹那,蛰伏在石纹里的记忆,便借由人类的手温重新苏醒。

我不由得感慨万千。因为这次偶遇,让我沉思,桌上的酒盏相碰声,分明是金石相击的千年回响,而永清兄微醺的皱纹里,正流淌着永不褪色的山河岁月——原来文明传承最动人的姿态,正是这般将暮未暮时,仍有赤子之心来与古老碑碣共振,迎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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