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杏花用她91岁的视力,清晰明了地观测到了50米开外于大浪的身影。
他推着一辆自行车,车上载着大一包小一卷地往院子里走,刚过60岁,脚下开始使绊子了,远远看起来一瘸一拐,这一定是风湿病又犯了。
恍惚间,叶杏花好像看到了那个一放学就奔回家,在院门口就喊“妈”的10岁于大浪。
小儿子,大孙子,怎么疼都不过。
于大浪是叶杏花最后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儿子。
当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叶杏花饿得没有了月经,一个小生命悄悄地在肚子里萌发了,瘦得皮包骨头的叶杏花就像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骷髅,做梦吃肉把嘴巴和舌头咬破是常有的事,口水也经常淌湿枕头……
缺钱啊,缺粮啊,不饿死已经是好事了,哪能吃得起肉呢。
刚出生的于大浪也和妈妈一样,皮包骨头。哭的声音就像一只孱弱的小猫,左眼的眼白上还有一个小米粒大小的红色印记,直到5、6岁才退。
那块红色的印记,是叶杏花心头的愧疚。在她浅薄的知识储备里,认定了是自己没吃到肉造成的后果。
作为一个母亲,不管什么时代背景,更不去归结家庭条件,孩子在她肚子里,从一根脐带链接他们开始,她便要对他负责,他不健康,她有愧于他。
于是,于大浪直到上了小学,还在吃娘的奶。眼见着两个小馒头似的乳房,被于大浪吮吸成两条长茄子,叶杏花也来到40将近的年龄。所有人劝说她断奶,叶杏花都不理,为了自己的愧疚,叶杏花把于大浪养成了一个窝里横、外面虫的男人。
想到这里,叶杏花为自己60年前的一意孤行深深自责,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和来到近前的于大浪四目相对,心生怜悯。
“儿啊,怎么又瘦了?”30天未见,于大浪的眼窝好像又深了些,灰扑扑的脸上胡子拉碴,比他大哥于大江还要老气。
“瘦?没瘦,倒是你——妈,精神头不好啊。”于大浪的嘴角压了压,宽慰起了老妈妈,“小黄给你包了粽子,炖了鸡,中午吃不吃?”小黄,是于大浪的媳妇,却从不露面,只给婆婆准备东西。
“行,好,你歇一会儿吧,那么老远骑过来的——当年,不让你走,死活不听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
不等叶杏花说完,于大浪已经拎着东西进了屋,“别说了,都过了,都过了——”
“都过了三十年了啦——”叶杏花听出了于大浪的不耐烦,他小时候考试不好,不管谁问他多少分,都拧着脾气耍赖“别问了,别问了!”一下子就把这个话题打上了死结。
于大浪在屋里收拾自己的行李,轮到谁的班,自己准备行李。叶杏花独自坐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晒太阳,没有人移动她,她会一直坐在那里,雕塑一般。
三十年前,刚刚结婚生女的于大浪是有机会进城工作的,父亲于得水求爷爷告奶奶,帮三儿子安排进了电业局。可是,于大浪的媳妇小黄死活不愿意,一哭二闹三上吊,又加了“离婚”作为威胁,让于大浪左右为难。
原来,小黄和她娘家人商量了,统一意见,怕于大浪进了城,把她娘俩个扔了,所以在事情还未发生之前,把一切的好和坏都扼杀在萌芽里。
不仅如此,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小黄还撺掇于大浪卖了房子,全家搬回自己的娘家,和大哥一起做生意,挣大钱。
这个消息一出,父亲于得水彻底气爆炸了,指着儿子骂了一遍又一遍,手颤颤巍巍,心也哆哆嗦嗦。懦弱的叶杏花哭了一场又一场,心疼儿子,也挨了于得水不少的骂。
可是于大浪好像被下了蛊似的,谁的话也不听,他要挣大钱,他要离开家,卖了父母给盖的房子,和大舅哥做买卖。
于得水气出了心脏病,住进了医院,嘴唇和熟猪肝一个颜色。叶杏花患上了牙疼的毛病,疼得撞墙,不到六十岁就装上了半口假牙。
离开家的于大浪前几年和大舅哥干工程,混得还算风光,过年带着媳妇和礼品给父母拜年,可是于得水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把他的东西和他的人一起轰出了家门。
一来二去,于大浪也伤了心,索性再也不登父母的门。直到25年前,父亲去世了,得了信儿的于大浪从院门口开始三拜九叩,哭声震天,到了屋门口,额头上磕出了血印……他也后悔了,如果他不惹父亲生气,哪至于刚到70岁就命归西天啊?
父亲死了,于大浪的财运也走了,迫于生计,他下过煤矿,出海打鱼,还干过化工厂里有污染的活儿。钱依然没有挣下多少,病倒是从头到脚聚齐了,看着比大哥于大江还显老。
一想起这档子陈年往事,再一看于大浪如今的颓废模样,叶杏花就气不打一处来,何苦呢?何苦!不听老人言,遭了半辈子罪!
“妈,饭好了,吃饭吧!”于大浪站在屋门口,佝偻着身体,叼着烟,在吞云吐雾的间隙,瓮声瓮气地问着。
“行,好。”叶杏花口上答应着,身子却纹丝没动,她的大脑已经支配不了身体,灵魂和身体已然分离。
于大浪捻灭了烟蒂,搀扶着老母亲一步一挪地进了屋里,短短十米的路,他们走得并不轻松。
一个老人,照顾着一个更老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