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大概是孩子最好的启蒙教育,读李白的《静夜思》,读骆宾王的《咏鹅》,或者孟浩然的《春晓》,读这一类浅显宜诵、优美自然的经典诗词,这就是中华传统的“诗教”。 最初的“诗教”是用《诗经》教化,专指《诗经》温柔敦厚的教化功用,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唐诗诞生了,替代了《诗经》,渐渐成为孩子“诗教”的首选。
简而言之,读诗,第一可以学习诗人的品格,第二可以提升诗学的修养;丰而言之,杨叔子先生系统表述为“立德、启智、健心、育美、燃情、创新”,说读诗可以培育美德、开启心智、涵养心灵、学会审美、激发情感、勇于创新,一言以蔽之,读诗是人健康成长快乐生活的最美味的营养。
读诗可以分为三重境界。其一是“读懂”。只作一般性的诵读,理解文词的表面意思,理解诗人的大致情感。初学读诗的人一般最多停留在这一层面。其二是“读深”。浸淫于诗歌文词深入研读,涵泳、品味、会意、感悟,体会文字运用之妙和情感表达之细微深刻。读到这一境界,读诗才算得窥门径,才可能登堂入室。其三是“读通”。此一境界,读诗不仅是读诗,读诗也是读人生,读历史,读社会,读文化,以读诗烛照自身,以古代反观当代。达到这一境界,首先需要读者积淀相当的人生体验和文化修养,而在方法与途径上则不仅需要读者关注诗歌文词本身,还需要读者培养关注、联系乃至挖掘诗歌文词背后丰富内容的意识和能力,能有意识地关注诗歌、诗人背后的时代、王朝、社会和文化,关注世事的沧桑和社会风云的激荡。
南宋诗人陆游写过一首教儿子写诗的诗《示子遹》,里边有两句说:“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读诗要“读通”,这一番关注、联系、挖掘诗外丰富内容的工夫正是“诗外工夫”!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是李清照的词作《醉花阴》,薄雾、浓云、瑞脑、金兽……文词非常唯美,写得很有情致。不过仅仅感悟文词之美还远远不够。如果能探究它的写作背景,以及与之相关的故事,我们就能体悟到其中人情之丰醇。这首词作于李清照婚后不久。公元1101年(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李清照十八岁,与志趣相投的太学生赵明诚完婚,其后不久,明诚“负笈远游”。公元1103年(宋徽宗崇宁二年) 重阳佳节,李清照写了这首词寄给赵明诚。这时候的李清照,还只是一个20岁的有才华有识见的贵族少妇,她的人生经历还远没有后来的坎坷和丰满。了解这一段时代背景,设身处地,对词中绮丽情感的理解可能就清晰、深切得多。
元代伊士珍《瑯嬛记》里还记载了这首词的一则轶事:“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赵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忌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城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这则轶事极有意思,清照的才气,明诚的男人心态,少年夫妇的闺中情趣、德夫的眼光,都历历在目。了解了这则轶事,再回头赏读全词,词中的人性世情也就凸显出来,词作的趣味、文化味和生活味也就能读出来。
上边这段说的是宋词,再说一首唐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是李白的《赠汪伦》,简单浅显,但清新飘逸的特点十分明朗。这首诗历来备受赞赏,不过如果人生经历单薄、文化修养不足,就诗读诗,似乎意思也极为有限:只是写朋友送行,表达友情而已。而当探究了诗作背后的故事,再读似乎就厚重了。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补遗》记载说:唐时汪伦者,泾川豪士也,闻李白将至,修书迎之,诡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欣然至。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并无万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数日,亲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绝句一首。带着这则轶事再读《赠汪伦》,简单的诗作就有了丰富的情节,平常的送行就寄寓了深厚的情谊,桃花潭的千尺碧波也撩拨起无数读者跃跃一游的兴致。这样读诗是不是更有兴味更有意思?
如果我们再深究一步,探讨一下诗中“踏歌”这种民俗,想象一下汪伦与他粗朴的村民这些大男人老男人是怎样的扭腰摆胯,是不是更忍俊不禁?是不是能更深刻体验民风的古朴和对友情的珍视?如果我们还深走一步,读到宋本《李太白文集》中的题注:“白游泾县桃花潭,村人汪伦常酝美酒以待白。伦之裔孙至今宝其诗”,那么这首诗还能读出什么?是不是还能读出世事变迁中人性的淳朴和坚守,还能读出家族的传承和文化的价值?
以上两例都是介绍怎样借助诗外工夫把诗“读通”。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是史,是传,还是生活画卷。钱穆说,学做文章,读一家作品,也该从他笔墨去了解胸襟。读诗就是读人,不但读人,还可以通过读人进而读生活,读历史,读社会。
有人说,诗的意义是灵魂的相遇,不过,浅尝辄止的相遇只能让这种相遇成为惊鸿一瞥,相遇即相忘;而只有到“读通”境界,才能让这种相遇刻骨铭心,才算真正走进诗歌走进诗人的灵魂深处,才能与诗人结友成为知音。经书有云:如人无手,虽至宝山,终无所得。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思维的结晶,是语言和思维的宝山,诗中鲜活的生命、细致的情感、独特的人生体验、个性化的生命感悟都是无价的瑰宝。会读诗的人到宝山断不会空手而回,而诗外的工夫正是山上挖宝的最佳工具。
隔着数千年的时空,我们与诗人们在峰峦叠翠的山中相遇,披着霏霏扬扬的雨雪见面,执手直面生命的艰难苦恨,我们与诗人同饮酒,共赏月,春惜花,秋看叶,我们喜悦着诗人的喜悦,悲伤着诗人的悲伤,担忧着诗人的担忧……彼时,我们又何尝不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