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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喆一想起开会那天自己的表现,就懊恼不已。当他钻进史料典籍里时,颇有评史论事、臧否人物的能力。然而一旦处理起现实问题时,事情的发展就不像他预想的那么清晰合理了,结局往往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徐冬经过了“会议室发飙事件”——同事们背地里议论时下的标题——每天下班后都会去玉声书屋帮忙,有时会拉着邵远一起去,晚上带回一堆数据仔细研究。苏喆一直很想跟去帮忙,可是又怕被他们识破心思,引来调侃。他始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终于有一天,徐冬对他说,玉声书屋有一大批书要紧急退货,希望大伙下班后去帮忙打包。
整个下午,苏喆审稿时都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溜向屏幕右下角。到了下班的时间,他发觉周文功和徐冬已经不知所踪,于是急匆匆地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师大的北门,然后快步穿过校园——这样更快捷——跑到玉声书屋,才发现其他人都还没到。
虽然是下班时间,店内却一片寂静。街上人来人往的喧杂声,透过门外的一排针叶松闷闷地传进来,更显得室内静谧冷清。杨姐在核对日班的账,两个无精打采的读者在新书陈列区闲逛,讨论着晚饭吃什么。苏喆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去吃饭。
书店的萧条气氛让苏喆想起他第一次来玉声书屋的情景——同样在一个冷清的下午。
半年前,苏喆审稿时碰到一句龚自珍《水仙华赋》的引文,被难住了。“有一仙人兮其居何处?”这里出现了“其居何处?”与“居于何处?”两个版本。手头上的资料与网络上的答案都不可靠,他四处寻找权威版本或他人的考据来辨析原句。寻遍了网店与实体书店之后,一无所获。徐冬对他说:
“找这种东西,去我舅的书店就没错。”
于是,在夏至那一天——苏喆清楚地记得日子——他跟着徐冬走进一间“仿佛十年前的书店”——苏喆迈入书店的第一印象。他在一楼的古典文学区没有找到他要的书,但浏览过去,和其他书店很不一样的感受,仿佛隔绝了尘嚣。他隐约觉得这间书店和自己身上的某些气质好相融啊。
徐冬说他要找的资料可能在二楼。于是他摩挲着滑溜溜的扶手,慢慢走上楼。一架运书的推车停在楼梯口,他留意到扶手上搭着一对白套袖,上面绣有几片青绿色的叶子。从这里通向茶吧是二楼的主通道,左侧是一列列矮书架,摆着哲学、心理学图书。右边靠着墙壁,一排高高的书架伸展进去,是历史类书籍。苏喆沿着这排书架逛过去。
他发现了许多曾经在网上用高价才买到的书,又懊悔,又欣喜。正常的书店,比较少见到狭窄学术领域的图书。苏喆最偏好的社会生活史的图书,玉声书屋不仅做全了品种,还进行详尽的分类。那些令他头痛的、笔调油滑的历史读物,在这里完全绝迹。这正是他的书店嘛!每个书架都对他露出一副自己人的表情,他终于找到他这个门派的大本营了。他走到书架的尽头,手上已经捧了一摞书。这时透过茶室的月洞门,他看到满坑满谷的大部头古籍书,有一些锁在书柜里。他直觉自己要找的书一定就在里面。
走进茶室,头顶上一个纤细的身影飞进他的视线。在窗边,一个女生脚踏着梯子正在捆窗帘。她抬头蹙眉望着上面,身体舒展开,腰部凹成了一个月牙儿。
苏喆脑中即刻闪出“袅袅腰疑折”的情境,随后觉得不合体统,应是“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这时她已经跳下来,把梯子收好放在一边。苏喆看见她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自己。
“你要找什么书吗?我可以帮你。”
他从未遇过对他如此和善的书店店员。一时嗫嗫嚅嚅地发不出声音。
这时徐冬走进来。
“认识一下吧,苏喆、夏珂,夏珂、苏喆。不用客套了,你俩都不擅长。”他说。
苏喆看到夏珂对他笑了一下,他转头去看书架,眼睛不自觉地一直眨动。
后来他找到一本旧版的《龚自珍全集》。但里面两种写法都有提供,注释中表示此句仍然聚讼未定,在《清人小品丛刊》中,他也找到这篇文章。但所要探寻的答案究竟是“其居”还是“居于”,直到今天他仍然没弄清楚。
如今,玉声书屋对苏喆来讲已经变得很熟悉了:总是有一些很迫切的,并深信对自己很重要的书要过来买。每次他见到夏珂,也都会聊上两句,回家后一直回味当时的场景,检讨自己的表现。
快到六点钟了,徐冬他们仍没到,苏喆独自一人在店里闲逛,在二楼看见夏珂蹲在书架旁找书,戴着那对白套袖。噗噜趴在一套黑色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上面打盹。它听到苏喆的脚步声,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道提防的神色,确认了眼前这家伙毫无威胁,又合上了眼睛。
“它名字叫噗噜吧?”苏喆问,每次碰到夏珂都感到自己的声音会不自然。
“嗯,它不喜欢待在办公室,总是偷偷跑出来。”
“是扑倒的扑吗?”
“我没想过是哪个噗。它小时候一吃饱就发出这个声音,我们就这么叫它了。”
苏喆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很蠢。
“它好像很累的样子。”
“最近消化不良,难受着呢,待会还要给它按摩。”
“猫也要按摩?”苏喆好奇地问。
“你摸它肚子上有硬块。医生说不能再喂它吃香肠了。”
苏喆伸手去抚弄噗噜。不料它一扭身,不屑地跳开了,似乎看穿了苏喆利用它的小伎俩。
苏喆问她在做什么。
“找书。都是待会儿要拿下去打包的。”
“我帮你。”
“好,画圈的是已经找到的。”她递给他几张单子,“窍门是你先找底下的出版社,对得上的再看书名,会快一些。”
两人弯着腰在那几列矮书架中慢慢地来回移动。二楼没什么读者,宁静的气氛中,只听得到书被一本本抽出的声音。他们按照不同的供应商,把书一摞摞分好,很快他们的四周就垒出了一个个小书堆。
“这本书也要退?”苏喆找出一本清单上的《民俗生死学》,惊讶地问。
“在单子中应该就是要退的,是我哥导给我的。”
“可是这本书很好,如果有人在找,就买不到了。”
“那就不退了,待会儿我改一下单。毕竟你那么懂书。”
“其实还有刚才那本久保田和男的《宋代开封研究》,都是在它的研究领域里很出色的。”苏喆觉得受到了鼓励,平日里自己被抑制的坚持小小地迸发了一下,甚至觉得对这些书有一份责任感。
“那这本也不退了。”夏珂说,“你是学历史的吗?”
“哦,我念的是哲学系。”
“可是你好像很懂历史。”
“说到底其实是相通的,六经皆史。就像这本书。”他挥了挥手中的《民俗生死学》,“关于生死的礼仪操作背后一样是人生观问题,表现我们东方人对待生死的智慧。”
他注意到夏珂略带讶异地瞧了他一眼。他觉得可能是这个题目让她感兴趣了,于是兴致勃勃地讲了下去,不自觉地将自己最近正琢磨的东西都吐露出来。一直讲到“西方以进步为核心的精神已走到死胡同了,东方传统才能救世”的时候,他看到夏珂抓了抓头发。
“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我都不太懂。”
苏喆呆呆地看着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哎呀!已经快六点了,我得去替杨姐的班,她要回家给女儿做饭。”夏珂说着抱起一摞书,“待会儿你帮我把那几摞也拿下去好吗?”
夏珂急匆匆地下了楼,留下苏喆一个人蹲在那里,反思着刚刚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噗噜在一旁冷冷地斜睨着他。苏喆长叹了口气,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夏珂把书捧下一楼时,徐冬与邵远正从外面走进来,一边讨论着门口新书推荐板上的内容。徐冬嫌它更新得有些慢,邵远则认为上面的内容有问题,更新及时也没意义,既被动又缺乏特色。
和很多留下须的人一样,邵远也喜欢常用手去揪扯它们。但他的那撮胡子实在不值得恭维,如同一堆干枯的杂草,勾勾弯弯,显得下巴又脏又乱。身边的人都对他说,如果是出于造型考虑,他的胡子很失败。可是他一直没剃,坚持着这份丑陋。
周文功最后一个到达。他是趁女友在弄头发的时间跑来的,带着一肚子烦心事:女友的父母要来城里看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去接站;那个倒霉房子装修到一半居然断水了,据说是水泵改造;徐冬又和领导闹翻,把那间糟糕的书店揽上身,但总归是一门生意。周文功怀着天生对经营管理的热情,还有一份讲义气的心情跑过来。
这几天下来,夏珂对他们已经很熟悉了。在她的识人概念里,她把周文功归类为那种面恶心善的人,喜欢帮人家出主意,热心肠。人也很好相处,自己有些小事情需要帮助时,她会礼貌地喊上他一声。邵远则截然相反。他说话尖酸、脾气坏,对每件事总是一副嘲笑的态度。而且她发现他很在乎钱,总是把“不值”“亏大了”挂在嘴边,很势利的样子。不过他真的很喜欢鼓捣书,经常在书架前面一弄就是小半天,从上到下地重新整理一番,并淘汰出一堆他觉得不需要再卖给读者的书。
在夏珂的眼中,反而是徐冬现在变得陌生了,和从前那个充满事业心、天天都有新想法的表哥不同了。他总是心事重重,思虑万千。虽然每天都会来书店帮忙,但是给她一种硬着头皮在做的感觉,似乎对于书店完全没有信心,也失去了当初的兴趣。
每天傍晚时分,书店会有一波销售高峰。忙完这一阵后,大家就开始在一楼打包退货。任务有二百多包,书已经都找了出来。先由苏喆把不同供应商的书依次抬到操作台上,按照开本的大小分好,方便打包。再由夏珂将书录进电脑做退货,打印出退货单。最后周文功、徐冬和邵远负责核对清单及打包。他们三人都受过打包的专门训练,动作麻利。
和王总谈完后的隔天清晨,徐冬一觉醒来就感受到一丝悔意。自己在做什么?把书店揽上身对自己的事业可没什么帮助,而且这样硬扛对书店也未必有好处。名副其实地搞砸了吧。可是他现在只能继续扛下去。他接到俞凯的电话,问他货款的事怎么样了,那边的领导又给压力。徐冬对他承诺,一周内把书都退回去,剩下的余款,半年之内一定结清,不令他为难。
“可是……”俞凯还想说什么。
“我向你保证书店一定不会倒闭,如果倒了,你来找我要钱好了。”徐冬说。
他研究了几天书店数据,拉出一张长长的书单,准备把那些周转率低,积压多年的书都退掉。粗略算一下,能抵掉一百来万的欠款。如果不是邵远拦下了好多书,会退的更多。而且他准备明年不再续租库房了。现在图书的复本量这么少,根本可以省掉这笔开销。
“你退这么多陈年旧书回去,供应商肯定都疯了。”邵远说。
“总比没钱又没书的强。”他说。
除了节流,更重要的是开源。徐冬计算过,想要还清那些必须得结的欠款,同时应付下半年的开支,还有最重要的:留出明年的房租。现在的销量必须提升四倍以上才行。
“几倍?”周文功都听笑了,手里的一整捆打包纸掉在地上。
“只要达到这个数,书店的运转基本上就是健康的。下半年的问题都能熬过去。”徐冬说。
“只要我买彩票中了一个亿,我的人生运转也是健康的。”周文功调侃道,“现在这环境,你做梦呢?”
“而且你怎么知道房租明年不会涨?”邵远也给了他一击。
“无论如何,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徐冬手一摊。他也知道这近乎妄想,但眼下的现实就是如此。
苏喆看到夏珂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在给那架针式打印机放纸。随后机器卷动两下,色带啪嗒一声又断了。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去默默地换色带。
“想想招呗。”他大声说,“不是快开学了吗,销量一定会上来的。”
“啥招?”
苏喆语塞。他很想给夏珂出点主意,但实在对经营管理不熟悉。前几天他看到网上的一篇贴子,说做书店和编一本书的思路其实差不多,市场定位、主题,图书品种等于展示内容,而图书陈列就是体例。可是要把这些理论知识运用到实际当中时,他就不知道真正该做什么了。只能在一旁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
周文功提议做考试书:四六级、考公书,这才是现在大学生最愿意花钱的地方。但徐冬表示这类书在校园小店里都饱和了,渠道与折扣都做不过他们。于是周文功又说那就搞个咖啡屋,饮品的利润大,只是前期要投入些成本。但邵远激烈反对,他觉得餐饮代理会破坏书店的学术气质,这可是玉声最值钱的无形资产。
他们一边聊一边干活,不一会儿已经打好了几十包,堆在楼梯下面。
“总之只要是赚钱的,你们都觉得会搞脏书店的形象。”周文功不忿地说,“都啥时候了,还形象。现在哪有靠卖书营利的书店了,不搞点花样怎么行?”
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矮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徐冬觉得他有些脸熟,只见他走到柜台,刷地一声抽走一份夹在那里的古籍报,转身又出去了。
夏珂看着徐冬疑惑的表情,提醒他说:“江老师,你不记得了。”
徐冬记起这个江老师,经常来逛书店,但很少买书,偶尔买一本,都要比较半天价格,商量一个最低的折扣,还要再开一张发票。古籍报是出版社定期寄来的,夏玉生就夹在柜台上让老师和学生自行领取。这个江老师每期会来拿好几份,但是都懒得往书店里多逛几步。这不禁加深了徐冬对社科类图书的灰心感。
前几天,他让杨姐做了一个统计表,在早中晚各选取一个时段,记录下读者的类型。结果和从前一样,逛玉声书屋的仍是偏好社科类图书的读者多一些,但也很多像江老师这样,进来逛一圈,什么都不买就出去的。从这个数据上看,徐冬觉得玉声还是得做社科书为主,但是要在细节上有改善,得让这些进来的人能留住,并且掏钱!
他不想改定位的另一个原因是,毕竟自己只是来帮忙的,还是得把书店原封不动地还给舅舅,才好脱身。
“我觉得只要把图书品种和陈列的质量重新做好,还是能吸引住原来的读者,销量多少会涨一些。”他说。
“读者的确反映说现在的书没有以前品种全了。”夏珂皱着眉头说,“以前的书都是我爸选的,可是现在出版社发来的征订单,我也分不清哪本是好书,哪些好卖。还有陈列,我现在只是把它理理齐。”
“没关系,我给你找了个高人!”徐冬向邵远指了指,“以后征订单你先给他看一下。”
邵远正坐在一堆书上缠打包绳。虽说在夜晚,可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噗噜不知何时爬到他的腿旁,慢吞吞地趴到他鞋面上。
“这只大懒猫喜欢你,真难得。”徐冬说。
“幸好我不吃猫。”邵远说,晃晃脚赶走了猫,“光是出版社的新书是不够的。现在这环境,出版社都不敢出书了。想做一个品种齐全的社科书店,市面上的品种根本不行。”
徐冬想起昨天一个初中生进来找一本《推销员之死》。他和邵远都很好奇十几岁的小孩就看这种书了。结果一查,这书已经被供应商清退了。那学生失望地说他已经找了好多地方,连网上都没有。一般这类书摆在书店里,整年也就不到十本的销量,很少被重印,三四年的时间就会在市面上消失了。
“那怎么办?”徐冬觉得品种的确是头等大事,是优先要解决的问题。
“不如去二手书市场进点旧书。”邵远说,“和新书混在一起,品种就全了。”
“那怎么行,那不成了二手书店了。”徐冬觉得这太荒诞了,“而且原来的供应商也会有意见。”
“只要你回款,现在的供应商哪管你那么多。”邵远坚持做旧书。
邵远虽说在做编辑,但是书架上反而摆的都是一些旧书。他常说以前的书虽然缺乏市场考量,但制作时间长、质量高、有诚意。许多常销书中的经典版本,都是十几年前出版的,新书做不出那个味道。苏喆也和他一样是旧版图书的拥趸。
“不行,你这太冒险了,没有这么干的。”徐冬说。
“那就折中一下。单独弄个旧书区。不就得了。大家都能接受。”周文功说。
徐冬觉得这倒可以试一下。他知道很多社科书读者都和苏喆邵远一样,对旧书很有兴趣。只是货源不好找。但周文功说他有办法:
“学校图书馆每年都向外清理旧库存,好多人问过我有没有兴趣弄一批,特价!”
“就这么定了。”邵远说,“退货之后空出位置,就划出个地方摆旧书,再弄块牌子,写上‘旧书坊’,或者‘旧书林’。”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苏喆吟道。
看到大伙都用诧异的目光看过来,他咕哝着说:“我在想这句话可以当旧书林两边的对联,我也可以帮忙补书。”他在学校的图书馆学过修补破损书的手艺,靠它领助学金。
经过一番乱哄哄的讨论。他们终究也没有想到有什么方法可以将销量提升四倍。最后只得出一个笼统的方案:
一,书店的定位不能改,坚持做社科学术书,找回以往的读者。
二,做旧书区,丰富社科书品种。
三,考试书、饮料、文创用品以及那些五花八门的文化活动,什么都试一下。只要别投入太多成本,如果哪一种见效了,再加码搞大它。
讲到文创用品,徐冬想起收银台旁边的那些画,让夏珂把它们撤掉。
“浪费地方。”他说。
快十点的时候。众人终于把所有退货都清理干净了。几百包书堆成一座小山,等着物流来分批拉走。看着这堆劳动成果,徐冬有种甩掉大包袱的感觉。
他们每个人都累得不成样子,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休息。夏夜的星空降临的比较晚,整个南天区刚被巨大的长蛇座盘踞,旁边的武仙与天琴座只有一两颗亮星,用微弱地光芒照耀着他们。
周文功点着一根烟。
“咱们头头是道地扯了一晚上,挺像那么一回事似的,但回头一想,搞不好纸质书哪天就消失了。”他说。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徐冬说。
大家挨个地离去。徐冬帮夏珂拉下卷帘门。
“我送你回家吧。今天商量的事得和你爸说一声。他现在睡了吗?”他问夏珂。
“没有,他睡很晚。不过这些事,他现在根本都不管。”
“去打个招呼吧。”
夏珂抱起噗噜,两个人穿过书店后面的小胡同,向家里走去。
夏玉生和女儿就住在附近,是以前学校为职工盖的家属楼。从黄昏时分起,夏玉生就一直枯坐在客厅里,双腿搭在茶几的垫子上面,许久没有动弹过。一只苍蝇在他身边盘旋着,落到他的脚上,蹭了蹭前腿,飞走了。旁边的电视始终开着,但他没有看。他在望着窗外西下的太阳——慢慢地沉下去,将他的身体拖出长长的影子,盖在沙发一侧的书架和身旁的拐杖上。
晚餐就摆在他旁边,却一口也没动过。女儿每天下午三点多——书店的读者最少的时候——会回来给他煮些营养粥,或者猪骨汤喝。
他腿上的石膏刚拆掉一个星期。为他治疗的是一位年轻医生,一副乐天积极的派头,嘱咐他多吃些散瘀肿、生筋骨的食物。自从有一天看到医生桌上摆着一本《幸福的假设》,夏玉生就一直不喜欢他。肤浅的人太容易感到幸福。还不如是一个冷冰冰的老医生给他看症,省掉那么多废话。他的书店除了大社硬发来品种之外,就很少卖励志书。因为只有悲观才能够避免欲望,和那些万能的蠢事。
自从他待在家里休养,不再去书店后。夏珂时不时地会对他讲一下书店的情况。她的想法,她的举措和担扰。后来因为一直得不到回应,她就不再讲了。可是有一天,夏珂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表哥已经来书店帮忙,和她一起撑下去。总算有个内行人来打理,应付债主。之后又加了一句:
“表哥现在和当初不一样了,像个大人了。”
对于玉声书屋,他早已失掉了热情,将它的命运看得清清楚楚。账面上好转一点,是有可能但没必要。想要回复到当年的辉煌,除非人类倒退回没有电的时代,没有了手机,电脑和游戏机。找人兑出去?去哪找这样的疯子,何况还有一堆无法交接的糊涂账。若是结业呢,马上就会有一群人跳出来起诉他。最后,只能是半死不活地拖下去。终点在何处就看老天了。
拖欠的账款,他不认为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当初情势好的时候,什么品种都整包整包地发过来。不怕欠的多,只怕不肯欠。后来市场萎缩了,供应商反而更疯狂地用新书来赚铺货率,搏宣传,来抢书店的陈列位。利润则越分越薄。物流和仓储的费用又在疯涨。玉声那两年进进退退地似乎更忙了,但结果一算都是赔钱的。而他对欠款也还是像从前对发货一样惯性地没当一回事,也从未在心里形成过一丝道德负担。
女儿对他目前的状态从来不抱怨。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母亲的去世造成的,反而学着关怀和照顾大人。这孩子真好,可惜选错了老爸,进错了行当,并且和她母亲一样的倔强。他的妻子,是一个普通的、一辈子操劳而从未享受过的女人。他对世界发脾气的青年时期,在打拼书店的不惑之年,她都是他的稳心柱。后来她生病了,竟然一直瞒着他,他一想起这个就生气。如果自己有一个简单的信仰就好了,即使不能在她生前顺从她,也可以带给现在的自己一丝希望。不用每天烂在椅子里,被孤独腐蚀着。
“我帮影子遮断这虚张声势的太阳光,影子帮我挡掉地狱的黑色火。”他陷在椅子里,默默地想出这样的句子,但是已经懒得再像年轻时那样赶紧写到日记里。
徐冬与夏珂进屋时,房间的灯都关着。黑暗之中,一点微弱的光芒从夏玉生的卧室透出来,来自于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他倚坐在旁边,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青田石。
徐冬对舅舅讲述着关于书店的想法,一边闻着他身上辛浓的药味,弥散在幽暗的房间中。舅舅庞大的身体陷在沙发椅里,一言不发,与房间似乎已经融为一体——栖身于黑暗洞穴中的独眼巨怪。
夏玉生眯着眼睛听完外甥的建议,看似不萦于心。过了一会儿,将腿上盖的毯子拿开来,给伤口透透气——两根钢箍直接植入到腿中,下面那根的旁边还略带红肿。石膏拆掉后,这两根东西就一直袒露在外面。他常常当着客人的面把腿露出来,看着对方躲闪和不忍的表情,感到一丝快乐。
“你想怎么搞都随你便吧。可用的钱都在夏珂那里,你们决定就行了。”他对外甥说。
徐冬发现再说下去,只会给自己本来就薄弱的信心再蒙上一层阴影,显得整件事更加令人怀疑与可笑。他告辞了。
外甥走后,夏玉生又摆弄起那块青田石。这是如今唯一能唤起他一丝热情的事物了。他不擅长刻石,但喜欢鉴赏。手里的是一块真正的“灯光冻”,虽不算上品,也是当初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花了大价钱购得的。
外甥的想法和举止都变得陌生了,他在这里读大学那几年,他们多亲近啊!这小子很机灵。夏玉生也像很多阅历丰富的长辈一样,曾有一阵子,有一种塑造年轻晚辈的意愿。直到外甥离开了书店,去出版社工作后。夏玉生常常反省,当初和外甥的思想交流有必要吗?对他会有什么帮助?毕竟,他们短暂停留的这个世界似乎提供了许多东西让徐冬去认识,但永恒在循环其中的,不过是欲望与悲伤罢了。
卧室里一片困乏的沉寂中,他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了。女儿如今也加入了这个循环的行列。他则无能为力,看着两个亲人陪着书店慢慢地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