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山之旅

早晨的空气已经有点燥热,如果不是片片断续的云彩,恐怕阳光还要刺眼。鸿福大厦门前路边,居士们开始集合,我按时开车来到了一堆妇女前。不错,她们都是居士,约好今天去朝台的。将她们的大包小包塞进车子,然后看她们也把面包一样的身体挤进去,我转动钥匙,东行不远左转,五分钟后便疾驶在高速路上了。

此一行共有十二人,三男九女,王居士是发起人。早在二十天前她在他们的群里发了消息,结果有十一人要参加。她说一同念佛的老邓有个面包车,自己可以开,还需要一辆车子,知道我去过几次五台山,熟悉情况,问我能不能跑一趟,兼任司机和导游,并说给报酬若干。我上月初一刚刚去过五台山,出于她的诚挚之情,加之也想去看看没到过的一些地方,于是答应了她。王居士带着她的女儿和儿子,两个孩子都今年大学毕业。老邓,五十四岁的老修行;韩明宇,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还有本人,年届天命的油腻男,这三位和两个女孩之外,其他都是昨晚跳广场舞的大妈,今早要去礼佛的菩萨。

我将车速控制在115左右,稳稳地开着。副驾驶座上是韩明宇,他后面是东北口音的另一个王女士,大约六十岁左右。中间是王居士,我的后面是六十岁的赵居士。赵居士等车子一发动,探头向我叫了声师傅,问可不可以放佛经。同时她打开了念佛机,于是480公里的长途上,一直响着诵经声、讲经声和佛歌声。当然,最大的声音还是后排三位菩萨的言谈笑语。这些声音混合着,交错着,此起彼伏,把时间和空间填充起来。我和韩明宇基本不说话。

东北口音的王居士似乎不太爱说话,开头说了几句后,我在后视镜里发现她头往后一抑,双目便合起来。赵居士讲她的修行和见闻,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向两位王居士娓娓道来。她个头高,但声音不高,语气也还柔和。因为信佛,她去过不少地方。她讲去普陀山的经历,讲去香港的所遇,讲在各地寺院做义工的感受,讲各位师父们的情况。在她的叙述里,每隔不久就会带出一系列啧啧的赞叹。

“定慧寺的护法不像别处那样训人,他们脾气好着哩,老有耐心。在那里做义工是累,那个谁去了扛了一过晌午棒子秸……”

“我给师父做了几身衣服,也去给他们洗衣服。那次一个小师父,就一双袜子也放洗衣机里咣啷,满满一桶水。我说我给你拿出来手洗吧……”

“她老说别人对不起她,老是生气。我直接说她了,你想没想你做的那些对不起别人的事吗?我就给她一件件地说,她最后也没话说了……”

“你知道田秀英吧?人家太厉害了!他儿子叫蔡振国,小时候烧伤了,残废了,都嫌孩子,连他奶奶都想让他被大雨冲走……”

在她讲述中间,王居士诵了一遍《金刚经》。随着“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一句落地,她的故事又开始了。

她们的话飘到我的耳朵里,有时荡起一丝涟漪,思绪偶尔也跑点野马。她说蔡振国上大学时一天就能挣一万块钱,大学毕业时有好几十个有名的单位抢着要他。我想起了刘云鹏常问的问题:如果王阳明没有那些事功,还有多少人如此推崇他?这几年各种原因,我听了好几个有名的人物讲“传统文化”了。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都取得了这个社会上绝大多数人终生羡慕追求的东西,都是成功人士。名声、财富、地位的力量太大了,谁会听一个默默无闻,处处不如意的失败者去讲“传统文化”呢?

车过衡水,转到上大广高速时,韩明宇接到她姐姐的电话,转告邓居士的指示:你们车快,不要等我们,到五台山景区北门集合。他的指示让我有点纳闷:自东南方向到五台山,去北门集合干什么?我和韩明宇,韩明宇和他姐姐,他姐姐和邓居士,四个人在手机上说来说去,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难免都有点火气上来。于是决定到保定服务区碰头,一起吃午饭,商量下一步行动。

保定服务区不大,主建筑东西两侧各有一段长长的连廊。在等邓居士的一个小时里,我在连廊里散步,活动活动手脚。车子在夏日午时的阳光下暴晒着,连廊里却是凉风习习。东侧连廊上,一个个的燕子窝,左右对称着,燕子们欢快地飞来飞去。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燕子窝集中在一个地方。“一、二、三、四、五、六……”我数了数,总共有二十七个。刚数完还没容踹口气,昂首挺胸的邓居士带领居士们进来了。他接近一米八的身高,身型稍胖,头圆面方,穿着短裤,戴着两个大白护膝,趿拉着一双拖鞋。猛一看认为是七十年代的穿紧身球衣的足球队员。他说话好像嘴里含着个东西,有点鼻音,声调似乎总在高处。王居士准备招呼大家进餐厅吃饭,邓居士一摆手,指着端着的方便面说:“就吃这个吧!”他的坚决态度让王居士不能再说什么。不久,泡面的气味便弥漫在餐厅外面的大厅里。

“现在高速费少了,两毛钱一公里了。”他打着饱嗝,站在连廊下问我。

“不可能吧?”我怀疑道。

“怎么不可能?到德州北交了30,不是降了吗?从德州北进河北,再出去,2016年我来时花了90,两毛没错呀!”他很坚定地说。

我沉默了几分钟,说走吧。他在车前大声告诉大家:到五台山出口集合,然后去普陀寺。我想了想不知道普陀寺在五台山什么地方。心想就这样吧,高速出口后再说。

保定服务区西行几分钟,便看到前方影绰绰的山峰了。灰色天空中朦胧着的薄雾,氤氲在群山上头,再隔着挡风玻璃看出去,仿佛巨大宣纸上的一团团墨块。很快我们便走到山里了,山上的草木慢慢明朗起来。

“妈呀!这是什么啊?”东北口音的王居士看到右侧山坡上一片片发光的东西,不禁问道。

“这是么啊?”赵女士也纳闷起来。“师傅知道吗?”

“光伏发电!”我说。

“五台山有海吗?”赵居士又问了一个问题,“怎么东台叫望海峰?”

“没有海,所谓的海是云海吧。山西是内陆省份,没有海。”韩明宇回答了她。

“俺去桂林,人家那里的山不连着,一个个像馒头。就像这一个。”赵居士发现一个独立的山头,我的后背感觉到她的手抬起来了。

“我们这是到了桂林了呀?”王居士的东北话里一脸茫然。

……

出河北省高速,缴费140元。大约在河北省内行驶了330公里。五台山就在眼前了。一路向西,山色逐渐深沉,两边的层峦叠嶂绿得如同墨染一般。五台山高速出口不允许停车,我们只好降低速度,电话里告诉后车慢慢等着他们。当我以三十不到的时速到五台山景区售票大厅时,邓居士的车还没来。一打电话才知道去了大宝寺。又调转车头,十分钟后大宝寺巍峨的宝塔金碧辉煌地闪耀在眼前了。寺是新修的,藏地风格的建筑很宏大。据说这里有五台山最高的塔,最雄伟的大雄宝殿,最大的转经筒。居士们鱼贯而入,一处处磕头。第二天寺里有活动,僧人们做着准备。大殿内左侧堆放着好多鲜花。他们在金色世界中拜佛时,我看了看那些花。康乃馨、南天竹、乒乓菊、洋桔梗、石头花等差不多二十多种。几个比丘尼,看起来年龄也不大,带着口罩,表情平静地收拾着。拜完大殿里的佛,又去拜后面高地上的转经筒。我在转经筒台阶下面发现了一群蚂蚁。它们个个体型肥硕,油黑光亮,在最下一节台阶下爬成了一条线。我还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大蚂蚁集结在一起的壮观景象。在我刚想蹲下来仔细观察的那一霎,转经筒的台子上传来齐刷刷的“阿弥陀佛”声。我随着大家向外走。一女居士指着路边的草说:“真是佛力加持啊!看这节节草长得多好啊!”“可不是嘛,还有蒲公英,多旺啊!”另一个居士相应着。“我一进门就觉得身子发飘了,很轻松,很高兴,佛力不可思议啊!”又有一女居士参与进来。我加快脚步走到车前,耳旁还传来众人对雄伟建筑的赞叹。我又漂了一眼寺院四周:后山紧逼,前山近压,左右空空,整个形势有点像烧饼夹鸡蛋,那片黄澄澄的建筑是鸡蛋黄。

“再去镇海寺!”邓居士上车前指明方向,普陀寺这茬再也不提了。我看了看时间,五点多了。上车后对王居士说,几天前我帮着你们预定的宾馆给我们留着房间,现在这个点了,是不是先去那里?寺院可以以后看。原来给人家说的两三点钟就到的,去的太晚了,也不好。再说还要吃饭。王居士电话商量了一番,结果邓居士坚持要去寺里。我们只好分头行动,我开车直奔宾馆。路上韩明宇对大宝寺发表了看法:

“这个东西是新修的,不如老的有看头。”

“是啊,水泥钢筋堆的。看古老的可以去南禅寺、佛光寺,那是唐代的,国宝。”我告诉他说。“那是全国文保单位,没有和尚。”

“没师父啊!”女居士们的失望几乎异口同声。

此时我完全清楚自己可以不用做导游了,只开好车就行了。

二宝的宾馆在光明寺村,那也是他和父母的家。一个月前我在这里住了两天。条件虽说一般,价格不贵,态度热情,有家庭宾馆那种放松自由的氛围,便推荐给居士们住。我们到达时,他正在院子里劈木柴。见了我们急忙迎上来,打招呼,帮着拿东西,高高壮壮的身躯一趟趟跑了几遍,脸上满是憨厚的笑。一切安顿好,我躺在床上休息。四十分钟后,楼下女人们的喧闹声起来,一个男高音顺着楼梯进了屋,邓居士他们也来了。五分钟后他接到一个电话,仰躺在床上,大声说着:“我到五台山了!…你没来过吗?…现在来这里高速费降了,两毛钱一公里了,到德州30,出河北140,最后一个5块,便宜了,两毛钱一公里了!……”我出门下楼后在门厅坐着。

晚饭开始了。小米粥,馒头,台蘑酱,还有几个农家菜,有素有荤。邓居士说要喝点酒,要不歇不过来。一瓶汾酒打开,他给我倒了一杯,自己也满上,喝了两杯。回到房间,我问他和小韩打不打呼噜。小韩说不打,邓居士说不打呼噜还是男人吗?又随着说反正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没打过。我和朋友在手机上聊着世界杯,半小时后邓的呼噜声一阵阵响起来。我下楼找二宝安排单独开了一个房间。朋友家的昙花开了,过一段时间发过来一些照片,在五台山静静的夜里,我欣赏着那些美丽的花。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二宝就把饭做好了。我们六点开始用餐。团团围了一大桌子,一人两个鸡蛋,边吃边七嘴八舌评论着台蘑酱的味道。饭后步行去黛螺顶小朝台,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要三步一拜上去。沿着砂石路,王居士带着几个人走到前面去了,邓居士和一个女的在后面,我在中间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出宾馆门,见到穿僧衣的,居士们都合掌问讯。高频率的弯腰低头只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他们的颈椎和腰椎便罢工了。一女居士说师父太多了,只低头看地走吧。邓居士和一女的评说着一位出家的朋友。他的嗓门大到十几米外的我也听着有点刺耳:“当然咱是学佛的,不该评论。有家也有孩子,孩子才这么小,不该舍下出家。等到他结婚成家了,再出也行啊。”女的不同意他的看法,说:“海涛法师也是孩子很小就出家了。那时他家里人找他,他就是不见啊。做个法会赶快走,怕老婆带孩子找来……”王居士几个人在黛螺顶公交车站那里站住了,看样子她们不知道何去何从了。见我走过来,一个衣白面黑的女菩萨立马金刚怒目了,她冲我吼起来:“你不是说三四里路吗?这是几个四里了?知道这样,我们坐车来了!看你让我们跑的冤枉路!”我对她说:“昨天晚上邓居士说的,走着来,你们也都同意了。我没不让你坐车啊。现在我走了三千步,除了早晨我转了一圈的步数,也就两千多步,你说几个四里?”我说完看她脸上的愠怒还挂着,便不再理会,穿过马路向黛螺顶下的大智路去了。

黛螺顶下的那块刻着“大智路”的石碑,正对着那条台阶路。它不知看过多少男女老少在它后面匍匐在地,恭恭敬敬拜上去。这天早晨七点正,它看着山东这一帮居士在它前面戴护膝、护肘、扎头巾以及一系列的武装,然后转过它,开始磕头前进。我一个月前刚爬过,这次再锻炼一次吧。还是像上次一样,沉住气,找准节奏,不慌不忙地向上走。结果用了二十多分钟就到顶了。山顶远眺,雾气里的中台隐隐相望,北台则很模糊了。太阳在云层里钻出来钻进去,像个调皮的孩子。徘徊几圈,也没什么看的,便决定下山。在大螺顶牌坊前,看到身边一个穿着整齐素静的老年妇女不小心被石凳拌了一次,几乎要摔倒了。我急忙扶住她。这时才发现她是一个盲人,还牵着一只小狗。那只小狗虽然小,可上前的力量很大,几乎直起身子往前挣扎着。我几乎喊出来:“没人陪你吗?”一个小伙子急忙过来,喊一声姨,接过她去寺里了。下山路的中途,遇到王居士他们,问好下一步的安排,我悠悠荡荡下去,回宾馆等着他们。砂石路黛螺顶车站往北西侧,有家书店,我进去逛了逛。里面基本上以佛教书籍为主,我翻看了十几本。最后买了娜塔莉·戈德堡的《再活一次》。这是一本号称“用写作来调心”的书。一路走,一路看,左边是车流如梭的砂石路,右边是涧水淙淙的溪流。群山供翠,林鸟交鸣,很是惬意。我喜欢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与自己相处。

五台山真容寺近几年来因梦参老和尚名噪一时。有个大家认识的居士在那里出家,午饭准备去那里吃。当一干人带着给师父们的供养出宾馆时,二宝爸妈问是不是退房,邓居士说不退不退,去寺里,下午回来,给保留好。二宝爸爸说因为是假期,房源紧张,既然不退就给保留了。在去真容寺途中,我对韩明宇说,今天你的功德最大,别看你不是拜上去的。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你背着所有人喝的水,三十多斤,一点也没怨言,其他人无论磕多少头,都没给别人服务一点。真容寺正在修建中,整个寺院还是一个大工地。山门、大殿、方丈等基本完工,藏经阁主体已经成型。建筑颜色皆呈黑紫色,皆体量庞大,将不大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带着口罩,穿着僧衣的朋友领我们去斋堂。斋堂在右侧地下,里面静悄悄的,门前墙上的板子上写着:

6月16日午斋

主食:馒头、米饭、粽子。

菜:炸茄盒藕盒、西红柿炒木耳、白萝卜炖粉条、黄瓜拌碗托

大家在消毒柜里取了碗筷,居士们又都冲洗了一遍,进去后吃了。吃完后回到地面上,一和尚打开一间房门,摆手示意大家过去。他们一窝蜂地拥过去,拖鞋进屋。见我在远处没有近前,那和尚冲我摆手,我走过去在门外看。梦参老和尚在巨大的照片上向大家拱手。居士们都下拜了。我没进屋,退到远处等着。不一会儿,大家出来,都掏钱给和尚。和尚收了钱,把门一锁走了。因为见了梦参老和尚的舍利,都很激动,一位姓谢的女居士掉泪了。邓居士一直在和王居士商量,他说我们住在这里多好,不如把宾馆退了,把住宾馆的钱给寺里。韩明宇和我在旁边听了,他对我嘀咕着:“看,又变了。”我说要讲信用才行,我们出门时给人家说好要回去的。王居士还是架不住邓的督促,跑去问了,结果人家不便相留。有些失望的邓居士带着一些人去竹林寺了。王居士几个去殊相寺、五爷庙一带去看。我把他们放下,自己开车出景区,到一处山坡上看风景。

晚饭谢菩萨没吃,或是减肥吧。她长得确实有些胖,尤其是胖在肚子上,上衣下摆被顶起多高。她一再提醒王居士把她的这顿饭钱一定要扣出去。饭后我在手机上看世界杯。宾馆的电视不能看中央五套。想到明日朝台,微信上提醒王居士是不是提前联系一下车辆。她告诉我明天不用陪他们去了,在一起影响和谐,让我自己活动。因为已经没了房间,我收拾好背包,跟着二宝他哥大宝去了他们的另一宾馆,要了一个房间。白天公共场所高声喧哗,晚上呼噜哄哄,受不了。在微信上给王居士说好明早我自己活动了,你们去朝台吧。

夜里下起雨来。我坐在窗前,听哗哗的雨声。微信上偶尔读到“彭宇案”一词,想起今日扶人的事来。当看到盲目的老太太要绊倒时,伸手的一霎那,脑子里本能地的反应是不让她摔倒。一点也不容有利害的算计。这瞬间本能的反应就是王阳明所说的良知吧。又思早上被人苛责时,也是很容易触发了怒气,而看到有不守信的言谈举动时,便生出鄙视来。良知如何致的?义气何谓适宜?习气怎么消除?胡思乱想,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四点多醒来。静坐了一刻钟,看了几十页昨天买的书。窗子里渐渐透进光亮,开门看天,青山蓝天之间,白云朵朵。这样的天气宅在屋里,简直就是罪过。背起包,钻进车,后退,掉头,乘着清晨的朝气,向五台山西南而去。路上行人不多,僧人不少,他们或三五成群站在路边,或排成一队迤逦而行。有的向我找手,示意带他们一程。我目不斜视,飘然而过,心想对不起了师父们,今天有个更重要的人物,或许还是你们的祖师,他正等着我去拜访他的遗迹。

秘密寺,又名秘魔寺,因在秘魔岩而得名。寺在西台外,和我住的光明寺村直线距离并不很远。高耸的大山横亘其间,要开车去那里,必须先到台怀镇西南四十多公里的豆村,然后从豆村北上差不多同样的距离。整个路线形成一个大V字型。这次来五台山,按我的设想是要明天带大家去佛光寺和秘密寺的,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秘密寺是我这次要来的原因之一。居士们都随着嗡嗡的人群朝台去了。如此也好,就让秘密寺成为我的“秘密”吧,我要好好享受一下这个“秘密”。山路盘旋,绿荫匝地,凉风送爽。连绵不断的山,一山放过一山来。不同的角度看,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有的墨绿,有的翠绿,各逞精神。云彩、山岚、雾气也都来凑热闹,有的白云出岫,有的乌云盖顶,有的腾腾如浓烟,有的缥缈如轻纱。天空的那一片片的蓝,被分割着,调和着,擦拭着,越发明亮起来。一处山坡上,几间灰色的老房子前,马儿犹然吃着草。深呼几口空气,身体好像被刷洗得透明了一般。出西门不久,太阳强烈起来,阳光穿过树林间隙,狠狠砸在地上,让人心情愈加大好。我喜欢一个人开车远行,沿着喜欢的路线浪游。多少次想象着,扔上帐篷、睡袋、炉灶、食品,当然还有酒和书,恣意而行,一直开到地老天荒。从豆村镇沿国道239北上,佛光寺不远了。我上月刚刚去过,还写了一首诗。在古建爱好者眼里,佛光寺是必到的圣地。五台山能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据说佛光寺也是与有力焉。国道上大货车不少,有时一辆辆接成长龙,我小心躲避着这些身强力大横冲直撞的家伙们。车爬上鹅岭,那里是五台县和繁峙县的分界处。鹅岭寺的一座建筑跨着国道,大路在它下面像穿城门洞一样过去。代县、繁峙、五台,三县连成一片的长达百里之内,分布着大量的寺院群,可以说是中国独一无二的佛教寺院带。鹅岭寺以北到岩头镇,多有下坡,车子嗖嗖地不由自主地往下冲。岩头村北,一条很不起眼的路通往秘密寺。路边没有发现任何标志。我不小心开过几米,冒着前后大货车抢路和被怒骂的风险,左右摇摆着倒后,然后右转,开上一座桥,轧着碎石路向里去。桥下一溪奔流,南面的山色绿得不留一点空白,北面的山体则露出一片片灰色。路很窄,仅容一车通行,两侧的山夹逼着,巨大的岩石嶙峋在车轮边。放眼前方,几块绝壁,如墙围堵,昂昂地仿佛向人压过来。路越走越窄,山越逼越紧,我感觉自己是在钻着一只硕大无朋的牛角尖,不钻到顶尖决不罢休。在牛角尖的底部,路开始盘旋而上,几经转折,车子停在了秘密寺的山门外。回头看来路,如同一条巨蟒盘绕在山谷中。

秘密寺极其幽静。在来的路上没遇到一个人。进门见两棵松树挺立殿前,精神为之一振。见左侧厢房有三个做木工的工人,过去问了才知道要去右侧登记才能入山。登记处的窗口边贴着进山的要求,说此地的龙洞是佛教圣地,只可供朝拜,穷山无水,不可旅游,进山需凭身份证和皈依证云云。一位很温和的中年妇女向我合掌,问我哪里的,来此做什么,如何知道此地的。我说是山东的,最早是读公案知道的秘魔岩,最近则看过颜长江的摄影和文章,留下印象。她将我的身份证换成一张卡,说是回来刷卡用,然后指给我对面一个通道。当我走近那道铁门时,它哗啦啦卷上去,放我进入。秘魔岩最有名的自然景观是龙洞,据说文殊菩萨把五百毒龙降伏在这里。说是龙洞,其实并没有洞,而是两块大绝壁之间的一条窄缝,传说盯着它看,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景象。当然,最吸引人的说法是能看到自己的前生后世。

秘魔岩在古时大有名气,禅宗书籍、文人笔下,甚至《西游记》,都提到过它。现在却寂寂无闻。那么大的山,上午八点半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顺着羊肠小路,趟过薄丛,在树木葱茏里踽踽独行。草木上的露水很浓,很快衣服都被打湿了。湿归湿,兴致却逐渐高涨起来。上方那悬崖峭壁静默着,白云在飞来飞去。绝壁下层为片麻岩,上层为石灰岩,灰白着一大片,其坚硬陡峭与满山草木翠绿的柔软形成鲜明对照。在一个石头拱门里,几株溲疏开得明朗清澈,雪堆一般。龙洞下方右侧绝壁上有佛雕像几尊。看过佛像,手抓栏杆、铁环,我迈上了龙洞。两大陡峭的绝壁像两扇打开的门,分列左右,中间有一块小平台。有人放了几块小石牌,还有很小的佛像,几束鲜花也腐烂了。最煞风景的是人们留下的垃圾,一块蓝色塑料袋挂到了岩壁的小树枝上,成了俯视众生的至高者。倚栏纵目,群山罗拜如子孙,山谷幽邃似太古。明代憨山大师有咏秘魔岩的诗云:“羊肠百折任青藜,草莽萧萧仄径迷。绝壁倚天应隘口,断崖无路只飞梯。依人野鹤寻常下,逐客山猿日夜啼。”羊肠百折,刚走过了;草莽萧萧,果然果然;绝壁断崖,就在身边;隘口、飞梯,都有都有;野鹤和山猿没见到,不过鸟鸣声不断,其中有一种鸟,虽只闻其声,却叫得宛转百回,很是好听。在龙洞前静坐,看烟云变幻。天有些阴了,好像要下雨。我想如果下大雨我就在这里等着雨停,下到夜里就待到夜里。俯瞰山谷,《老子》的话在心里响彻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偌大的岩头,如此雄奇秀丽的风景,只容我一个人和“谷神”对默。几只小松鼠在峭壁上灵活地追逐打闹着,其中两只和我对视了好大一阵子,可能它们想问你怎么进来了吧。看看兴致阑珊,起身下山。下山途中遇到七八个人爬山,其中还有一位和尚。我给一个抱孩子的男子让路,他的“谢谢”中透出山东味儿,一问果然是。两个来自济南的四十岁左右的妇女问我在上面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看到了前生来世。我说你信能看到吗?她们都说信。我说如果那样的话,这个地方早就人满为患了。给她们讲了讲木叉和尚的故事,一个妇女大惊,一再问:“为什么要叉死人家?”

据说秘密寺塔群的详细情况还不很明确。历史上肯定存在过不少造型优美的浮屠。山门前有相距不远有两座砖塔,其中东边的那个据说是唐代木叉和尚的。绕塔一周的同时,他的公案也在心里徘徊着。据《五灯会元》等书记载,秘魔岩的和尚,常持一木叉,如果有僧来礼拜他,他就用木叉叉住人家的脖子,问道:“那个魔魅教汝出家?那个魔魅教汝行脚?道得也叉下死,道不得也叉下死。速道!速道!”一般和尚根本抵挡不了。见过秘魔岩的雄丽傲岸,我明白他的宗风为何如此冷峻了。斯人斯地斯景,浑然如一。他的师父是马祖。马祖是怀让的弟子,而怀让是六祖的弟子。五台山北台有一棵古树,树冠巨大,树径百围,里面都空心了。有个惠湛和尚,得荷泽神会大师传授,自以为完全解脱了生死,住在树洞里,一入定就是三天。木叉和尚找上门去,大声喊他。他出定后看着木叉和尚。木叉和尚发话了:“汝在此生死穴中,耽著几时。”躲着藏着,在这里面,这本身就是生死穴啊,你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惠湛一下子大彻大悟,泪如雨下,“自此触向明妙”。后来人们把那棵树叫做生死蘽。木叉和尚虽神武如此,所谓叉下天下多少英衲,可也有对手。有个霍山通禅师打上门,不等木叉动叉,他猛地钻到木叉和尚怀里了。如同拳击的贴身纠缠,长拳用不上了。于是木叉和尚在他背上拍了三下,表示许可他。通禅师站起来拍手说:“你三千里路骗我来了,你三千里路骗我来了。”说完立马回去了。“师(木叉和尚)以大法为务,与世漠然,后终于岩下。”至于这座塔是不是他的,那就不太好说了。

归途到豆村附近,下起了霏霏细雨。如果说来时的台山是粲然朗笑的年轻人,此时便又成了静穆深沉的老人了。下午两点五分,回到光明寺村。洗了脚,喝几口水后把自己扔在那张大床上。今日的收获不必说了,自我感觉肥得很,先来个“葛优躺”以为祝贺吧。刚葛优了不到十分钟,王居士让拉他们去菩萨顶。路上我俩说话,有时也有点争论。头一天早上那个训斥我的女菩萨又发话了:“我们花钱雇你来,你就该……”我说你们可雇不来我啊,我又不是干出租的;是王居士相邀,是以朋友身份来帮忙的。她一愣,嗫嚅着说:“那又另说了。”我心想不是天天说众生平等嘛,怎么还是有分别心?你们花钱雇来的就可以喝来吆去的?我为他们原来想租用的那个出租车司机捏了把汗:哥们儿,多亏你没来。

既然把话说开了,晚上一起吃饭时,众佛子们的态度也就不同了。我和邓居士喝了点白酒;一张张老树皮、干牛粪、黄面窝窝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女菩萨们说说笑笑:饭桌上出现了从来没有的气氛。要知道一个出租车司机身份有如此大的杀伤力,我早该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邓居士端着酒杯,喝了一口,对我说:“那天让你去北门,我是把南门记成北门了。”最后一顿晚餐,以皆大欢喜收场。标签的作用真是奇妙,明明还是那一个人,贴上或揭下某标签,便有冰火两重天的差别。

一夜无话,一夜少眠。世界杯冷门不断,卫冕冠军德国队输给了墨西哥。或是白天爬山累了,看着球赛就睡着了,直到被微信铃声震醒。和朋友聊天,说些好玩而可爱的话。凌晨两点,巴西队对瑞士的比赛又开始了。看完迷糊了一会儿,再也睡不着,起床洗漱完毕,转一圈,又到居士们住处,一起吃饭,收拾行囊,准备返程。

今天是端午节。一个个像粽子的行李被塞进后备箱。众人和店家告别,居士们之间也合掌,几个坐另一辆车子的人,特意跑到车旁,向坐在驾驶座上的我合掌鞠躬,连说谢谢。大家都带着微笑。所有的活体粽子蹒跚着上了车,车子鸣叫了一声,欢快地驶向大街。与昨天早晨一样,到处都可看到僧人,路边时有和尚向我招手,示意搭车。木叉和尚的话不由在心里冒出来:

那个魔魅教汝出家?!那个魔魅教汝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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