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尔越綝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在他脑海里剧烈响动着。他听不见其他声音,战场里人仰马翻,铁斧飞舞,长枪蹿空,残肢断体随处可见,偏偏他耳边除了心跳,再没有任何一丝声音。没有呐喊,没有嘶吼,没有哀嚎,没有悲鸣。在第一波冲锋里,他的战马就被一杆长枪捅倒在地,他挣扎着推开死马的尸体,砍断两根扑面而来的马腿,但很快一个高壮的敕勒人纵马而来,狠狠朝他背后砸了一锤。他喉咙里冒出腥甜的液体,又勉强咽下去。
起初他还听得到护卫的喊声,那些熟悉的面孔试图策马靠近他,却被纷涌而来的敕勒铁骑撞飞,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个契胡骑士,身旁都是黑甲披发的敕勒人。他头晕目眩,奋力挥舞着黑刀,不想死得如此窝囊。
一把刀砍在了他左肩,若不是那骑士冲得够快,一劈即走,说不定还能把他整个左臂都砍下来。
咚,咚,咚。
燃烧的火把随风明灭,渐渐被马蹄踩至熄灭。
他茫然地握着黑刀,极目所望,也没能找到一个同伴。敕勒人还在前冲,一个又一个从他身旁经过,短斧、长刃、铜锤和矛枪一把又一把朝他面门挥来,有些他躲过去了,有些又在身上添下一道印记。他不记得杀了多少人,双手上都是黏糊糊的液体,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想呻吟,想痛呼,但张着嘴,又什么都没听到。
直到敕勒人的浪潮彻底消失在身侧时,他已然跪在地上,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只得木然望着前方。
从他发起冲锋的那刻,就明白中军是不会支援的。至少在尔越负山的安排里,左军的骑士只能祈求上苍保佑。
黑木林旁,还有无数举着火把没有加入战场的敌人。他们提着缰绳,缓缓靠近。尔越綝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他想知道自己的脑袋被挂在马鞍后,还会不会听到那该死的心跳声。他以为自己聋了,也受够了。他又低头看着自己破痕遍布的皮甲,不免对敕勒人身上亮黑的铠甲充满羡慕。世人都以为大魏国力雄厚,兵利甲坚,然而秀容川乃至北镇多年都未从南方得到哪怕一点补给。镇兵年日一年在白氅上补着破洞,契胡人则将野兽的皮做成简陋的外甲。
而在寒冷的塞外,敕勒人让东方的柔然族当锻奴,又挖空了菩南山,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黑甲和利刃被送往可汗金帐。
他确实输得彻彻底底,唯有苦笑,闭目等死。
但他知道,契胡人还没输......
左军一千压阵的骑士转眼被敕勒人淹没,并没让尔越负山感到意外,他沉默地挥下手,正撤退的中军尽皆调转马头。夜色席卷天空,黑骑蚕食荒野,他们成千上万,摧枯拉朽,似乎只要一瞬间,就能吞没中军的两千契胡骑士。
他是尔越家主,是秀容领民酋长,先祖的荣光,绝不允许他在阵前当逃兵。
况且......
看着远处铁骑狂奔,尔越负山昂然举起战刀,神色如刀刃锋芒如冷峻,一双黑眸里却泛火热的光。
他向来信奉在合适的战场与盲目的敌人交战,如今只是有点可惜眼前的敌人还不够多,黑木林旁至少还留有两万骑兵。
那里的人越多,侯禹越难偷袭得手。
斛律洛阳冲在最前面,飞快地从背后拔出箭支,短短一息间,就有七八个契胡人中箭落马,他的箭很少落空。更多的敕勒人早已扔掉长弓,马蹄阵阵,他们已成了一道道脱弦而出的黑箭,渴望与敌人来场真正的碰撞。而不远处的两千契胡中军,简直是再好不过的靶子。
尔越负山挥下了刀,契胡人终于开始前进。
他们两翼由枪盾骑护卫,厚重的铁盾在外侧如鱼鳞般紧紧相依,形成一圈牢固的防线,一支支长枪又从盾牌之上刺出来。前锋处没有盾卫,仿佛是故意露出的缺口,但更似猛兽的血盆大口,里面獠牙密生,长枪林立。他们冲得愈快,阵型愈散,但没人在意这一点,眼里都只剩下披着黑甲的敌人。
尔越负山黑氅下的链甲隐隐作响,他和手中的刀一样,渴望尝到鲜血的滋味。
敕勒人呼啸扑至,猛烈地撞上契胡骑兵,黑色浪潮在盾牌上溅起血花,一个又一个敕勒人冲来,拼命撞击。
斛律洛阳的视线里,陡然冒出无数白芒银枪,猛地一下,坐骑已经撞在枪尖上,鲜血四溅!
他心内一颤,在死马尚未倒地前,抓住一杆扑面而来的枪,提缰后仰,当即把一个契胡人从阵中提出来,随即他的弓弦割开了这个年轻人的脖颈。不少敕勒人冲过枪阵,刀锤乱舞,肆意砍杀。但契胡中军毕竟是精锐,纵然人少,但毫无畏惧,更多的敕勒人死在长枪与战刀中。
不到片刻,数百具尸体在马蹄下已被践踏成肉泥。
这是死神的盛宴。
尔越负山虽然有亲兵拱卫,但依旧在冲锋中丢失了坐骑,他的刀砍翻了一个手持铜锤的壮汉,却被另一个矮瘦的敕勒人提抢直刺面门。所幸独孤轲及时赶到,纵马直接将这个敌人撞飞。
“你不知道我的脑袋有多值钱吗?”
尔越负山愤怒地在敕勒人身上补了一刀,他本就不想等这家伙的回答,随后捡起落在地上的铜狮头盔,重新戴上。独孤轲扬剑又刺落一个敌人,提缰跑到尔越负山跟前,还为他找到一匹马。
血肉腾飞的战场里,尔越负山再度爬回马背,铜盔摇摇欲坠。他回首张望,契胡骑士并没有被敌人冲散。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人,右军连同尔越盖隆的一千弓骑已经远去,他们会回到,但也不一定能帮上多少忙。
为什么敕勒人没有派出更多骑兵?
这样他也许会死得更快,但侯禹也将更有把握。
战争在继续。
斛律洛阳在阵外拿出马鞍上的牛角号,急促的号角声里,敕勒人终于不再疯狂盲目地前冲,他们找到各自部族的旗帜,重整旗鼓。夜风冰冷刺骨,凌乱的火光中,黑甲骑士们如湖面荡开的涟漪,又一层层收回,反复冲锋。
契胡人却没有散乱,数百杆长枪划过夜空,仿若流星乱射,不少敕勒人被飞来的长枪钉在地上。而后他们放弃盾牌,拔出长刀,也许他们心中在想念父母,想念情人,想念孩子,但此刻唯一能与之陪伴的,只有死尸和敌人。
远处,黑木林旁。
秃树机不安地在马背上挪动着,他清楚尔越负山的契胡骑兵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没料到自己会连下嘴的地方都没有。最初看到负责压阵的一千契胡人被瞬间冲垮,他还以为战斗会很快结束,但直到秀容川的中军扑上来时,他陡然明白战斗才刚刚开始。冲出去的八千敕勒铁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重整阵型,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派更多人上去。
此刻他脑袋里像是有一口不停敲动的铜钟,在提醒着他什么。
危机感倏然而来。
他目光找到自己的亲卫队长,“你怎么看?”
亲卫队长久经战阵,不乏机警,他沉声回道,“肆州军和镇兵已经北上秀容,契胡人不可能有援军,如今他们只是强撑而已。”
“斥候有消息吗?”秃树机依旧不放心。
“黑木林里都查过,没有埋伏。”
“那就好。”
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吩咐亲卫,让昆阳领的骑兵上阵支援。但很快传令兵纵马返回,带来了昆阳领主不愿出兵的消息。
“他敢违抗军令?”
秃树机震怒不已,他嗅到了空气里有蛆虫的味道。该死的混账,都到这时候还磨磨蹭蹭!
传令兵颤栗地回答道,“昆阳领主说,他不想让自己的族人损失太多。朔方一战,他已经丢掉了两百人。”
“两百人?”
秃树机怒极反笑,“哪一次打仗不是他缩在后面,才死了两百人就叫苦!”
亲卫队长道,“他有他的想法,大人也该有您的做法。军令如山,岂容抗拒?他若是想不死人,那就只能把自己的脑袋留在这了。”
秃树机沉思片刻,终究摆了摆手,叹道,“昆阳毕竟大部,倘若现在杀了他们的领主,阵前难免生乱。等回头再收拾罢。”
“那现在该怎么办?”
“传令让裘衣领出兵。”
然而裘衣领的回复和昆阳领如出一辙。
秃树机怔了半晌,夜风吹过他眼角,瞳仁里闪过一丝杀意,转眼又变作失望,“罢了,再等一会。”他有些不甘心,可如今南下的敕勒人毕竟是三十多部的联军,他不仅要应付对手,还得把这些领主或统将一一收服妥帖。
他忍不住心想,要是这场仗他们三万人被秀容川两千骑兵给击溃,那简直是场天大的笑话,却并不非意料之外的事。
乱军里,斛律洛阳愈战愈惊,腰间的箭筒早就射空,连射雕弓上也被砍出无数道刀印,他指望一波冲锋就能结束的事,但显然眼下已经陷入泥潭。契胡骑士一个又一个倒下,但敕勒人死得更多。
独孤轲依旧在奋勇杀敌,尔越负山又丢掉了头盔,乃至再也找不到。
咚,咚,咚......
尔越綝的心跳声渐渐转弱,耳畔又传来喊杀声,黑木林前的两万敌人尚在冷眼观看着他身后的恶战,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
咚,咚,咚......
他扶剑起身,爬上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他想杀回后阵,却忽然在黑木林里看到一抹火光。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火光愈来愈盛,仿佛整片林子都要燃烧起来,但最终这些火点没入了黑甲骑士中,再度消失不见。
他看到远处的敕勒军阵骚乱起来,如同蚂蚁般四散。
有援军?
他很快摇了摇头,就算有援军,也只会出现在自己身后。然而紧接着,在稀薄的暮色里,敕勒人的中军帅旗突然倒下!
侯禹!
他惊呼出声,脸上掩不住狂喜之色。
战争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