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随着马车颠簸。
秀容川的的北面是牧场,而南面群山环绕。他们经过虎啸岩和羊肠径,整条车队没入深山之中。秀容川的牧民比他们走得更早,乃至刚刚降服的十余族部众,也被尔越负山分出的数百骑兵催促着。
肆州还遥不可及,刘阿奴说,他们至少要在第四天的午后才能到达那里。
有些部族曾想带走牧场里的畜牲,契胡士兵却将之赶回去。光是驱逐这些留恋家园的牧民已经够困难了,再加上爬满山坡的牛羊,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抵达肆州。正因为如此,不少人选择留在秀容川,他们宁愿死在家乡,或是成为敕勒人的俘虏,也不想逃到汉人的城池里。
高市肱则在第二天的清晨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这时车队刚刚攀上碎石岭,满地的石子震得马车摇摇欲倒。
这个黄须胖子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原本留在契胡军营中,没有参加尔越负山的夜袭之战,当收到敕勒人出现在漠溪的消息后,他连夜离开了军营。
萧泰简本以为他至少会带些食物过来——作为一个有理想的胖子,是从不会让自己空着肚子。这一天来,他受够了粗糙的烙饼,还有硬得像石块的熏肉。在逃亡途中,没人有空在林间狩猎。
然而高市肱非但什么吃的也没有,反而还带来两张嘴。
“夫人和小姐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他指着身后帐帘紧闭的马车,“我一开始去的是军营,但那里连一个人影也找不到,我只好跟上了南逃的队伍。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们了。”
刘阿奴问道,“世子呢?”
“他带着城里的几百骑士去黑木林了,作为尔越家的男人,就算大人不说,他也不会去肆州的。”胖子叹了一口气,勒马凑近了他们的马车,“等把夫人带到肆州,我也将北上与大人会合。”
刘阿奴垂下眼睑,拨弄着木弓,“我跟你一起。”
弓弦发出沉闷的回响,在嘈杂的南行队伍里,显得愈发悲凉。
可惜高市肱很快打破了肃穆的气氛,“我说了,有什么吃的没?你就算让我饿着也没事,但别苦了夫人和小姐。”
对于萧泰简来说,他一点也不关心车厢里的人是谁,只是忽然变得有些失落。熏肉和烙饼已经够难吃了,但现在还要分给别人,他默然看着车上放着食物的皮袋子,不知道是否够他们撑上三天。
张苍头却毫不犹豫地将皮袋子递过去,没留下一点。
高市肱在马上接过皮袋,又从里面拿出一块熏肉,凑上去闻了闻,皱眉道,“阿奴,把你的弓给我,我得打一只狍子回来。”
刘阿奴道,“等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我们了。”
“夫人可不会吃这些......”
“高市将军,不用麻烦了。”随行在后的马车里,帐帘突然被人轻掀开来,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我不是没吃过苦的人。”
萧泰简闻声望去,昏暗的马车里正坐着一个温婉秀气的妇人,云鬓斜垂,微露疲态,她身旁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起初萧泰简觉得妇人漂亮极了,但当他注意到这个女孩时,视线再不肯移动分毫。
几十年后,他会发现岁月是一块海绵,时常会吸走脑海里所有的记忆,偶尔又在某时某刻突然蹦出来。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比如在碎石岭上的惊鸿一瞥。
懒散的阳光倾泻在车篷上,垂帘随着车身缓缓摆动,一路的嘈杂陡然变作悦耳的旋律,在他脑海里轻轻徘徊着。
他发誓,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
但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明眸浅唇的女孩对他来说意味会着什么。
他只知道她有一双格外清澈的眼睛,琼鼻皓齿,娇柔而沉静,一身嫩绿衫子,仿佛是从画中走出,偏偏不知哪家圣手,才画得如她这般的绝世佳人。于是他痴痴望着,直到女孩脸颊上升起红晕,又嗔怒地横了他一眼,然后高市肱的黄胡子出现在他眼前。
“你要是再不把眼珠子挪开,我就替你挖下来!”
当然是眼珠子比较要紧。
“不劳你动手。”他讪讪地收回目光。
高市肱将装着熏肉的袋子递进马车,帐帘随之落下。一时之间,萧泰简只觉天色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张苍头凑过来低声笑道,“她比天上的月亮还漂亮,对吗?”
萧泰简默不作声,他极力将少女的脸庞记在脑海里,想象着所有美好的事情。
张苍头没等到他的回应,又不合时宜地开口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多想,她是尔越负山的女儿,秀容川上一枚难得的宝玉,恐怕只有皇亲国戚才配得上她。”
萧泰简脸色有些难看,犹自辩解道,“爱美之心嘛,人皆有之......我会想些什么?”
“我还以为你至少有点勇气的,”张苍头突然冷着脸道。
“什么勇气?”
“喜欢一个女人的勇气。”张苍头道,“你要是活到我这把年纪,却什么值得纪念的事都没有,那倒真是白活了。她确实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但我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庸碌之徒。你要真是能得到尔越负山的信任,他不会吝啬一个女儿的。”
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萧泰简脸上露出一丝难堪之色,突然觉得张苍头的话听起来有些怪异,甚至是极为不恰当。他不过是才见了尔越负山的女儿一面,怎么就上升到“勇气”层面了?
张苍头更像是在鼓励他去追求这位美人。
“先生,”萧泰简难得客气了一回,他一脸严肃,随后道,“还是逃命要紧。”
他们在逃命。
而在黑木林的南方,数千契胡骑士正在送死的路上。
斥候一队又一队地被派出去,不少人离开后再无音信。但活着的人回来后,都回报以相同的讯息——敌人越来越近了。
不过几天时间,七镇相继沦陷。武川、高平和御夷三镇陡发兵变,响应敕勒南下,而朔方在敕勒人的围攻下只坚守了半日,随即被铁骑踏破。如今,数万敕勒骑兵和更多的叛军渡过漠溪,前锋军已然靠近黑木林。从怀荒到秀容,只有黑木林一条路可走,两边都是风蚀已久的高崖和峻领,除非敕勒人愿意花上半个月的时间从武川镇绕过绵延群山。
而黑木林古树丛生,野藤遍地,不适合大军通行,这也是几年前尔越负山平沃野之乱时,只带了一千骑兵的原因。
因此他决定将战场放在黑木林南面,而他只有六千人。
敌人却有数万之众。
秋风席卷而来,低声嘶吼,契胡军旗簌簌翻响,又似呜咽。
“禹儿。”阵前,尔越负山轻唤了声。
侯禹勒马走上前,他的义子营早在登石寨之战中只剩下五十来人,其后尔越负山又拔给他一百余精锐,勉强凑足人数。寒风中,他藏在铁面罩里的黑色瞳仁闪着微光,“大人有何吩咐?”
“你怕死么?”
“不怕。”
“倘若我让你去死,你会不会恨我?”
“我的命早就属于大人。”
尔越负山叹了一声,温柔却悲哀地看着他,“敕勒人不知道秀容川到底会派出多少人,也不会知道大魏有没有援军到来,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将带所有士兵在黑木林外与他们正面相抗,而你要率领义子营潜伏在黑木林里。战争绝不能持续太久,你要尽快找到敕勒人的中军所在,必须杀死其头领。”
“遵命!”
侯禹丝毫不惧,甚至不觉这是一件多困难的事。尔越负山又附耳吩咐几句,说完后,他在坐骑上低身行礼,随即拔马离开。
一直跟在尔越负山身后的独孤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道,“大人,让我也去罢。”
尔越负山道,“我死一个义子已经够了,你还想让我的痛苦再多一分吗?”
“二弟虽勇,终究人少。”独孤轲坚持道。
尔越负山调转马头,朝阵中走去,“他比你更清楚杀人的办法。”
飘扬的契胡军旗紧紧跟随着他,骑士们砍下木枝,挂在马后,来往奔驰间尘土飞扬。
侯禹率着两百义子营消失在黑木林的层层灌木中,他走的时候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骑士们默然跟着他,明知在死难免,也毫无怨言。黑衫军是沉默的,活着时沉默,死亡时更沉默。
尔越负山将六千骑士分为三队。
尔越盖隆、尔越綝父子为左军,他们将登石寨的箭支全部装上马车,如今每个士兵的坐骑上,都挂着三道箭筒。但谁都明白,骑士对冲时,箭支的作用并不大,所以尔越盖隆并不指望这些箭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帮助。尔越綝伤势虽未愈,依旧精神奕奕,他早将刀鞘留在了军营了,黑刀明晃晃地指着天空,只想着冲锋陷阵。
尔越仲则、拔孤夷和坚昆为右军,率领的多是伤兵和新锐骑士,这些人在坐骑上绑了更多树枝,他们甚至不用出现在战场上,只需要扰乱敌人的判断。
中军则留下了整座秀容川里的精锐骑士,尔越负山将带着他们与敕勒人正面交锋。
鸣镝声在黑木林间响起,一名斥候纵马狂奔,远远冲来。
尔越负山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个年轻的契胡人,前不久刚刚被派进黑木林里。直到离军阵不远处,他的坐骑陡然一声嘶鸣,重重朝地上倒去。骑士们拔马过去,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带到尔越负山面前。
“敕勒人......”
斥候像是用尽了力气,指了指身后,随之萎靡地跪在地上,肩膀还被同伴扶着,他的脑袋已经垂了下去。
尔越负山看到了一支鲜亮的羽箭,从其背后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们来了。”秀容之主默念道。
其实不用他说,契胡骑士们已经听到奔腾的马蹄声,如同阵阵惊雷,从黑木林里震荡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