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音乐
十月的且荣,凉风渐袭,我依旧在深蓝酒吧听重金属喧嚣,喝酒,然后在半醉半醒间看舞动的人群。偶尔的群架,血液的腥味,呕吐物的恶臭,狰狞的面孔,让我作呕。我在夕阳升起的前一刻离开,烟消云散。
我很厌倦这样的日子,可是,我是一只断了足的鸟飞翔在天空,永无宁日。我从不抽烟,但是喝酒,很猛。偶尔打架,却从不打女人。打完架我听喧嚣的摇滚,有人说摇滚可以驱除死神,我不怕死,真的不怕,只是听摇滚能够使我睡得安稳些。
现在的我却不听。我走在那条被遗弃的冗长铁道,冷风挤进我的长风衣,不冷,但有一股浓烈的铁锈味道,颓败,腐朽的糜烂气息。我喜欢这样的环境,喜欢看夕阳从铁道的尽头消失。
等待,然后暮色四合,水光和他的吉他准时出现。水光穿干净的白色外套,白色长裤,一尘不染。他整齐浓密的黑发,有青草般的遗香。他在深蓝酒吧唱快节奏的流行曲,面带微笑,但没有人知道他笑得有多落寞。
我们走在铁轨上,一起喝酒,一起对天空大声咆哮。吉他声从他的指间破空而鸣,忧伤,甚至有些绝望。我很少说话,水光唱在酒吧从不唱的歌。听这些歌的时候,会很想流泪,我就喝酒,很猛,很猛。水光唱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的时候才停下。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彼此沉默。
水光说,我不想在酒吧唱歌了。我低头无语。晚风像要吞噬我们的影子,忽忽而逝。
可是,你要生活。水光轻笑,很冷就像秃鹰临死前俯冲的弧线,没有痕迹,只有绝望的力量。我说:“我去找酒吧老板谈谈。”水光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到。我只想给水光自由,让他自由的歌唱。
黑暗收拢了城市的灯光,喧嚣停止,寂静,沉默。我想,我和水光都是黑暗中的孩子,想飞却没有翅膀。
二 浮生
酒吧充斥着恶欲不断膨胀,嚷嚷的寂寞灵魂,或者安静的失意青年,他们在酒精的催眠下,身体扭曲,形容夸张。
十月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坐在深蓝酒吧的一个角落里面,听水光唱歌,听畸形的尖叫和打情骂俏的肉欲摩擦。那些嚷嚷的人真该死,全都该死。很多的时候我都没有心情去理睬他们,可是当他们调戏女人的时候,我叫人揍他们。用酒瓶在他身上留下口子,鲜血流下来,吓他们半死。我对他们说,滚。他就会平躺在酒吧门口,像车轮下的肉浆。我真的不想做得很过分。我只是狠,很恨他们。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架了,但是很多人怕我。其中有一部分就是被我打过的人;还有的就是看见过我打过架或者和我一起去打架的人。前一部分人,我恨。后一部分人叫我虎哥,我把他们当兄弟。
中午的深蓝酒吧有一点冷清,我坐在经常坐的那个角落想起这些的时候,心脏隐隐作痛,突然期待着一种安定的生活。可是,我能么?我和兄弟们打过的且荣的混混们会放过我么?此刻,我只想水光能过得好,能够安安静静地生活。我不知道酒吧老板会不会答应我的请求,但是,我一定要他答应,一定。
酒吧老板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他满脸横肉在蠕动,趋炎附势,让我感觉有一点想吐。
我说:“以后水光唱歌,要自己选,我给你说一声。”
“可,可客人要……”
“行了。要么你听我的,要么你别想再开这间酒吧。”
保安冲进来围在我的周围,我不会动手,我说过我不想打人。但是我讨厌酒吧老板,很讨厌。酒花飞溅,玻璃的碎片交映在微光下,我闻到酒吧老板脚上刺鼻的血腥。我说过,我只是讨厌酒吧老板而已。
夕阳西沉,我平静地走向我常坐的那个角落,保安和我的兄弟已经不再纠缠了,酒吧又恢复生气。喧嚣声此起彼伏,台上的水光一身洁白,电子吉他反射出红绿的光芒,在游离的灯光下,他耀眼得有一点神圣。
我又听到水光用灵魂在唱歌了,他是唱给我一个人听的,就像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是夏落,父亲叫夏泰格,所以外号虎哥。
喧嚣的酒吧渐渐安静下来,最后就只剩下水光的歌声,回环荡漾在每一个人心间。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人和我们一样,忧伤,绝望地生活着。
水光对我说,不要再打架了,安静地生活好么?
我想,我真的该离开这个地方了,水光说得对。可是,我命定是浮游在江面的水草,逃脱不了,我只想换一个环境,那样水光就不必为我浮生一般的命运忧伤了。
水光,你知道我同你一样,想飞,却没有翅膀么?
三 遇见
我告诉我的兄弟们,我要去学摄影,他们都不信,所以我就义无返顾地走了。
十一月,十二月。我在另一个城市安静地生活,与世隔绝。我真的去学了摄影,可他们不信。我在陌生的城市搜索被人遗忘的角落,用相机捕捉那些颓败的色彩。
那一天是农历年底,我第一次踏进了陌生城市的酒吧,挑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喝酒。
十三岁离家出走那年,也是这样。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酒,没钱付账,就被人打。然后,报复,开始拼了命地打架。没想到这一晃就十年过去了。
酒吧里响起了悠扬的电子音乐,空气中有种迷离的气息弥漫,但不像深蓝酒吧那样喧嚣。青丝一般的女声响起来,甘甜,荡气回肠。它缭绕着我的心房,带我到云端,带我到荒芜人烟的绝境。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了,以前听摇滚,听水光的歌是一种濒临死亡和绝望的怒吼,而这是一种给人希望的,带着你飞翔的音乐,华丽但不虚幻,凄美但不颓败。
音乐停下来,我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掌声响起,我才看清灯光下的女歌手。江南女子清秀的脸庞,直发,黑色收肩杉,黑长裤,简单但有种精巧的美,就像在水雾中觅食的丹顶鹤,若即若离,让我一生难忘。
我在人群中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拍照。一张,两张,学了摄影我唯一的一次人物采风。可是我并没有机会保存这两张相片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夺过我手中的相机,啪,细碎散落一地。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点想哭。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可是不痛,陌生人是打不痛我的,我只是心痛我的照片,仅此而已。酒吧混乱起来,很多人站在我的周围,像观摩一场现场版的格斗。我不会动手,我动手就成全了这些看客。我听见人们的议论声,保安从人流中分离而来,我听到人群里的尖叫。
酒精从我的头顶往下滴,往下滴,随即变成红色,漫过我的双眼。“让你偷拍。”那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你疯了。”女歌手的声音。“他偷拍你,谁叫他偷拍你。”“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我眼前一片漆黑,第一次,我感觉酒精和血液混合的气味有多让人难受。我想,我是倒在血泊中了吧!
我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头很沉,刺激的药物通透着我的嗅觉,我想我竟然在异地受了伤。睁开惺忪的双眼,白色床单,红色十字架。最后我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女歌手,是她,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发呆。
“你醒了。她笑。又皱起眉头。真是对不起。其实他不坏,他只是太怕我受伤。”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讲。或许她就是在安慰自己。
我对她说:“谢谢你送我进医院,我拍那些照片真的没有恶意,希望你谅解。”
“我知道啊,自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
我轻轻地笑,内心充盈着一种午后阳光般的温暖,甚至让我忘却了曾经劣迹斑斑的生活。我说:“我刚学摄影不久,看到你在光影中的样子很美,忍不住拍了几张。”
她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她说:“可惜没能看见。”
“说真的,我很喜欢你的歌,像我朋友唱得一样好。”
“女朋友啊?”
“不,男生,很帅。叫水光。”
“呵呵!那你叫什么?居然忘记问你。”
“夏落。你呢?”
“允莲。”
……
允莲每天清晨来看我,我们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但我们都尽力避免谈及在酒吧打我的那个男子,我虽然不恨他,却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更不想再见到他。
允莲对我说,她喜欢唱歌,唱能够给人力量的歌。用灵魂来诠释音乐。告别忧伤,飞过绝望。我跟她讲水光,讲深蓝酒吧,讲废弃的冗长铁道,讲我从前颠沛流离的生活。我告诉她我只是一只断足的飞鸟,一直飞,一直飞,直到没有力气扇起双翅,然后下落,终结生命。
允莲为我唱她最喜欢的歌。我疑望窗外,云雾没有散开,风景的面目我看不清。夏落,你要坚强。可我看不见风景的面目。别再回到过去,好吗?在这里你会好起来的。嗯。
认识允莲,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可我不知道这种幸运能否长久,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我打乱了别人的生活,最终也会丢了自己。
那天,这种失落的情绪又一次侵袭我的头脑,一种不好的预感涌入我的心头。允莲比往常来得晚,埋着头,步伐格外沉重。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瞳仁扩大又收缩。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很久,很久以后,她说,我以后,不能来看你了,你要,好好地过。
然后,我看见她起身冲出了医院,冲出了我的视线。她真的还是离开了我的世界。我长久地仰望窗外。天空中,掠过千只飞鸟,轰隆的绝望声驾云西去。雪花飘零,这座城市迎来了今年唯一的一场冬雪。
第二天,我出院。第三天,我游离在这伤感的城市。我在寻找我的翅膀,带我飞到最唯美的国度。
后来我去了北方,去了那个常年冰雪纷飞的城市。
四 祝你们幸福
第二年三月,艳阳天。我的心中总有一种挥散不去的难过,在我的生命中,允莲就那么消失了,我的心已如死灰。我想我应该忘记她了吧!该回去了,真的该回去了。水光生活得好么?他有没有想起我?他还在深蓝酒吧唱歌么?他有没有再去废弃的冗长铁道?原来,深刻进骨髓的那些人,那些事一刻也不曾远离。
站在深蓝酒吧门口,已仿若隔世。拨通水光的电话,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想,我已是溃败在自己的梦幻里,物是人非。过了很久,我才对话筒说,我回来了。是夏落?
“你还想起回来!”
“水光,怎么了?”
“没什么,现在你来我家来一趟,允莲找你。”
“允莲?”
“对,就是允莲。她几个月前来寻你,你却像从人间消失了,一个电话都不打,亏我还一直把你当兄弟。算了,你过来,允莲给你说。”
咔。嘟,嘟,嘟……
在水光的家,我看见了允莲。她笑着对我说:“你好,夏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对不起,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后来我找过你,但你走了。你来了且荣?是的,在这我认识了水光,他是个很好的男人,我想我们要结婚了。结婚?是的,对不起夏落,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我笑着说:“祝你们幸福!”
我走了,离开水光的家。我就那么在人群里站着,灰黑的烟尘不断涌向我的眼睛。我好想哭,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了眼泪,在这最绝望的时刻。以85°角仰望天空,很久,很久,我希望我能看到一只北去的飞鸟,可是直到脖子僵硬,直到人群的目光都朝向天空,一只也没有。我静静地走开,在午后的街道上缓缓踱步,降尘在我身边起起落落,我的影子一定很悠长吧,像我的伤感一样连绵不绝。
落日,晚霞,晚风中疲惫的身影,融为一体。咸涩的风,轻轻地呼吸谁的伤感,谁在暮落声中听到绝望的嚎叫?隆冬诗化了风的绝望,就让风吹成我的眼泪,代替未流完的伤感吧!
不知不觉就又来到那条废弃的铁道,我的身体,已经风干了吗?已不再是曾经相识的人。躺下,在曾经和水光一起走过的铁轨。铁道尽头,夕阳一点一点靠近,我看到扬花,雪白的,一直飘,一直飘,然后砸在我的身体上,一层一层地覆盖过我,直到我的眼前一片洁白。
水光,我要这样安安静静地睡去了。
允莲,我要这样安安静静地睡去了。
我累了。我笑了,我祝你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