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翻日历,刚才一看,今天已是11月5日。两天前,是梁实秋先生去世29周年的忌日。然而,风平浪静,简书上也没有些许纪念梁先生的文字。
那么,且由我来写几句罢。
有人说他是一枚吃货,有人说他是花一样的男子,有人说他是中国现代散文的集大成者,有人说他是资产阶级的走狗。
这就是梁实秋,一位风姿儒雅而又极具个性的民国文人。回顾他的一生,辗转几何,浮沉坎坷,真可叹“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北京:长于斯,吃于斯
梁实秋是北京人。虽然祖籍浙江余杭,但是他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土著。
东四牌楼是北京的一处地名,被北京人简称为东四,那曾是老北京城里一个繁华热闹的所在。从东四往南数过六条胡同,便拐入了一条叫做“内务部街”的只有六七米宽的僻静小巷。和北京其他的胡同没什么两样,两旁一溜儿灰墙,一水儿的青砖小院。院门上都贴着些“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之类的对联,院里立着枣树或者柿子树亭亭如盖,这一切都是旧时北京四合院的“标配”。
梁实秋就是出生在这条胡同的20号院里,那是1903年的1月6号,刚好是中国传统的腊八节,虽然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但是这位小少爷的诞生让20号小院里这户书香门第的小康之家充满了温暖的喜气。
梁实秋在北京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他的身上具有北京男人性格上的三个特点,好吃,幽默,会生活。
这里把“好吃”排在首位颇具玩味。通常意思上,这不大算是个褒义词,但在梁实秋身上,好吃却不懒做,吃出了文化,吃出了学问,吃出了品位,还吃出了那么多篇唇齿留香的传世文章,让人不由得不击节叫好。
梁实秋的“吃货”性格应该来自于遗传因素,他的父亲就是著名饭庄厚德福的股东,所以这位小少爷自小就跟随父亲出入大小馆子,很早就尝遍了京中佳肴,诸如全聚德的烤鸭、烤肉季的烤羊肉;厚德福的铁锅蛋、玉华台的水晶虾、致美斋的锅烧鸡、东兴楼的糟蒸鸭肝、忠信堂的油爆虾等等。后来他养成了一个癖好,每到一个新地方,必定要顺根溯源发掘当地的特色美食。梁实秋晚年写过一本《雅舍谈吃》,书中五十七篇文章,说的都是各地美味,读来让人垂涎三尺。
梁家是一个传统的中式大家庭,梁实秋很小的时候,祖父便请来一位老先生,在家里设私塾开蒙,后来父亲又将他送到私立贵族学校系统学习,这些都为他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功底。很多读者都喜欢梁实秋的文章,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能把文言文和白话文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既清新雅致,又有幽幽古意,体现出他这个北京人身上特有的幽默和生活情趣。
梁实秋14岁那年考取了清华大学,清华8年的学习生涯对他一生的影响是持久而深远的。清华那时叫“清华学堂”,完全是由美国人进行的西式教育,所以在课程安排上也特别重视英文,很多课程一律用美国出版的教科书,一律用英语讲授,所以梁实秋高超的英文水平就是在那个时期奠定的。
8年后,梁实秋登上了去美国留学的轮船,先去的科罗拉多大学,后去了哈佛大学。本来5年的学业,他用了3年时间就归心似箭地结业而归了,原因是京中早有佳人热盼。1927年,学成回国的梁实秋与早已情愫暗投的程季淑在北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举行了婚礼,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
成婚之后仅仅十几天,由于局势的缘故,夫妻两人就离开了北京,南下南京,后来又去了上海。这是梁实秋成婚之后的第一次离别故土,虽然不舍,但没有太多的忧伤。
青岛:一生中的最幸福时光
在上海,梁实秋以教书为生,同时和胡适、徐志摩等人交从甚密,成为了“新月派”的主将。但是这三年的时间里,他过得并不如意,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十分不情愿地被卷入了一场分不清是政治还是学术的激烈争斗中,他提倡主张“文学无阶级”,不应把文学当作政治的工具,这直接导致了他和以鲁迅为首的左翼文人的持久论战。
论战并不可怕也并不可恼,可怕可恼的是在学术的争论之外,梁实秋经常会遭受到左翼文人的“盘外招”,比如在报纸上从不缺少关于他的谣言和人身攻击,比如深更半夜把电话打到梁宅一通谩骂的骚扰。性好闲适的梁实秋实在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在1930年,恰好接到正在筹建青岛大学的杨振声的邀请,于是欣然赴约担任国立青岛大学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从此便与青岛结下了不解之缘。
青岛是梁实秋心中的“君子国”,旖旎的风光、冬暖夏凉的气候以及淳厚的人情味与梁实秋安逸的生活格调都格外匹配,这也成为梁实秋一生中难得的美好时光。他在鱼山路租了一幢二层小楼,还在院子里亲手植下了樱桃、苹果、海棠和雪松,颇有长久定居岛城之意。他的小女儿梁文蔷就是在青岛降生的。一到周末,梁实秋和程季淑就带着孩子们到海边去玩。夫妻俩在海边晒太阳,孩子们奔跑着追浪花、捉螃蟹,垒沙堡,欢声笑语不断。梁实秋又恢复了“吃货”本色,他甚至专门从北京定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箅子,然后从寓所后山山坡上拾捡松枝和松塔,敷在炭上,炙子烤肉,松香浓郁,佐以当地特产山东大葱,大宴宾客,每每吃得宾主拍腹,皆大欢喜。
在青岛幸福安宁的时光里,梁实秋还开启了一项规模颇为浩大的工程,那就是对《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这项翻译工作原本是计划要他与闻一多、陈源、徐志摩和叶公超五个人用5—10年时间来完成的,但后来却风云流散,因为徐志摩飞机失事、闻一多埋头古籍研究后来又被暗杀、陈源游学美国、叶公超步入官场,使得这个计划成为泡影,最终由梁实秋独立坚持了下来,历经37年完成了莎翁37部戏剧和3部诗集的翻译工作。
由于当初梁实秋曾批评过鲁迅的翻译是“硬译”,于是鲁迅也发表文章回击,点名指出梁实秋翻译莎翁全集是为了赚钱:“梁实秋教授将翻译莎士比亚,每本大洋一千元。”但实际上分析一下我们就可以看出,彼时梁实秋在青岛大学一个月的工资就有400元,这还不算他的其他稿费收入,一千元不过是他两个月的工资而已,但是按照他翻译全集的速度来算,一本书差不多要用一年时间,如果在这种薪水充盈生活安逸的背景下,只是为了赚千元稿酬而做这种费工费力的事情似乎无法让人理解。由此可见,这一次的争论鲁迅先生有点“小心眼儿”了罢。
经历了1932年国立青岛大学学潮后,杨振声、闻一多、沈从文等一干好友相继离开了青岛,而梁实秋出于对这座城市的喜爱依然选择了留下。只是动荡的时局却一步步将他与这个理想的世外桃源越推越远。终于到1934年的夏天,在老朋友胡适的多次催促之下,再加上京中年迈的父母思儿心切,梁实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青岛,决定回故乡赴北京大学任教。
重庆:雅舍里的黄金时代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北京陷落,梁实秋之前的抗日言论为他招致灾祸,有朋友暗示他已经上了日军的“黑名单”,不得已他只有独自一身离开北京,几经辗转来到重庆。
然而麻烦并没有避开他,梁实秋在重庆主持《中央日报·平明副刊》期间,他在副刊上写了这么一篇编者按:“现在中国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为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这是梁实秋一贯的文学主张,但这一句“抗战八股”却又一次让他陷入到了被“正义人士”的围困之中。
“与抗战无关论”的罪名让梁实秋背负了几十年。1940年,梁实秋本来想随一个访问团到延安去访问。毛泽东却发电报说:“我们不欢迎梁实秋来”。梁实秋只好作罢。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又把梁实秋定为“为资产阶级文学服务的代表人物”。先是鲁迅的“丧家的资产阶级的乏走狗”,后又有毛泽东的拍板定论,“反动文人”这一名声,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但是事实不会颠倒黑白,梁实秋在抗战期间所写的文章里,提到“抗战”的次数多不胜数。他在日寇入侵开始时就力主抗战,正因如此,他才被日本人定为黑名单,为躲避日本人的迫害,才孤身一人来到重庆抛家弃子六年之久。你说他对日本人的痛恨能不深吗?他所遭遇的这一切都公平吗?
1939年,梁实秋辞去了报纸副刊编辑一职。在重庆北碚的山腰间,与友人吴景超合租了一栋房子,是标准四川乡下的低级茅舍。窗户要糊纸,墙是竹篾糊泥刷灰,地板颤悠悠的吱吱作响。因北碚地处城郊,房子又没有门牌号码,考虑邮递方便,梁实秋便用吴景超夫人龚业雅的名字,名之为“雅舍”。
雅舍共六间房,梁实秋居其中两间。此时此地,梁实秋失去了和北京家里的一切联系,战争时期,他和家里的信件都如断线的风筝不知飞向何处了。在这样的寂寥心境下,他开始把全部精力放在创作散文小品上,这一阶段成为了他创作的黄金时代,最后以《雅舍小品》的名字结集出版,一举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卓越地位。
1941年的生日那天,梁实秋在雅舍里大宴宾朋,故交新朋济济一堂,大家都喝了不少的酒,趁着酒兴,梁实秋拿出一本册页让大家题字留念。冰心写下了那段让后世读者回味悠长的话: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
台湾:我在这边,心在那边
抗战结束后,梁实秋一家回到北京老宅过上了一段短暂的团聚时光,但是战事还在继续,国民党在大陆的败局已定,很多知识分子开始了南渡北归的抉择。
梁实秋爱自己的故乡,不想远走他方,但是作为头上拥有着“为资产阶级文学服务的代表人物”这顶帽子的“反动文人”,对于自己的未来,他有着非常深的忧虑。最终艰难抉择之下,他还是选择带着妻子程季淑和幼女梁文蔷去了台湾,而长女梁文茜和长子梁文琪阴差阳错留在了大陆,谁也没有料到从此就生死不明地咫尺天涯了几十年。
初到台湾,境遇十分清苦。梁实秋一家三口住在荒僻的德惠街,街中心是一条死水沟,野草与人同高,一有车经过,尘土立即飞扬入室。梁实秋在台湾师大教书,兼做系主任和文学院长,日子慢慢的有了好转。不过后来不谙官场的他觉得实在不能适应繁琐的官场生涯而辞去了一切行政职务,专心于教书和写作。
七十年代,梁实秋和夫人思念远在美国的女儿,便卖掉了在台湾的房产,一起去西雅图的小女儿家旅居,结果一身传统士大夫气息的梁实秋晚年移居异国,脱离了他熟悉的文化氛围,远离了他的那些朋友,他心中的悲凉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1974年的春天,相濡以沫的老妻程季淑离世而去,此时的梁实秋更是一个典型的漂泊无依的老人,在这种情况下,他患上了“思乡病”。也正因此,已经取得长期居留证的他始终没有加入美国籍。思乡心切使他放弃了美国的“绿卡”,决定回到台湾安度余生。
谁也没有想到,回到台湾之后,71岁的梁实秋开始了一段黄昏恋,对象是比自己小了28岁的曾经的红歌星韩菁清。这段忘年恋几乎被所有人反对,但是颇有魏晋风度的梁实秋不管周围那些流言蜚语和嘲讽,坚持猛烈的爱情攻势,终于抱得美人归。这段感情直到梁实秋去世,一共美满地维持了13年,最后也得到了大家的祝福。
晚年的梁实秋异常地怀念生他养他的故土,长达40年之久的别离,在台湾的生活虽然安定闲逸,但是浮萍无根的心情,随着暮年愈近,落叶归根之情愈浓。每当忆及故乡一草一物,哪怕是一串小小的冰糖葫芦、一碗豆汁儿,都是老泪纵横。梁实秋多次表达了想回去看看的愿望,但是海峡两岸的政局只能让他相望相思不相亲。
直到1987年的11月2日,台湾当局宣布解除了民众赴大陆探亲的禁令,但梁实秋却在第二天,也就是1987年11月3日因心脏病过世。身不能去,惟有魂归故里,一代名士的结局实在让人抱憾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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