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间回到一开始。
老家在距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村子属附近比较大的村落,村民去到周遭,若是做了一些能被称赞说道的事,旁人有时嘴上会调侃:“不愧是大乡村来的人……”,此番话术,总引得当事人欢乐不已。
我家位于村子里的小水库旁,位置属清静。但若是要热闹,走几步路,下个坡,便到了村子中央。用上帝视角俯瞰,最先引起注意的是大大小小的八个池塘,排成一排,近乎连在一起。它们大多用作养鱼,只有末端的两口池塘一直空闲着,随着时间流逝,逐渐长出荷花,待到夏日时节,荷花莲蓬会铺满整个水面。中间两口池塘面积最大,它俩之间,长着一棵三四人才能合围的大樟树,刻着村名的铁牌就挂在树干上。村里为此,在树基底下建了一块圆形树坛,直径或有五米,外圈用水泥固定,中圈是原本的泥土。村民有时闲着,会站在树坛的外圈上聊闲天,同时会注意路过的人,熟人还好,若是生面孔,站着的一圈人会瞅到你浑身发毛。
路过大樟树,侧面有条水泥路,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上两百米,去到路的尽头,便是我家。
我总在成年时刻的梦里见到它——小时候的老房子,一间木头横梁瓦房。房屋整体地基高出地面,地基周围用青石堆垒。正对房屋俯视,将屋子横切两次,划成三大部分。中间区域最大,拿出,再单独对其竖切两刀,两侧等分,中间最阔。如此,便是这间土房所有的结构布局。
从黄泥空地走上青石台阶,檐廊是第一大部分。
檐廊上,两根最粗壮的木制柱子支撑房体,柱子直径有二十公分,底下有圆形石墩撑着。檐廊左侧堆放捆柴,以及堆叠劈好的干柴,右侧则摆放一些农具,一架谷风车、犁耙、打鼓桶、竹箩筐、搓斗、晾谷子的晒垫……大门是两扇开合大木门,合上,再挂上撑子,便是整个大门,算上门槛,或有近三米高。进大门,是客厅,香案正对着。客厅里,一眼见得到屋顶,晴朗天气时,阳光透过瓦缝,在地上形成光斑,我若是在客厅里勤快些,在扬起灰尘的帮助下,能看得见根根光柱,那场景似是特效。
客厅两侧是卧室,右边是阿爷阿奶的房间,左边是父母的房间。
两间卧室门口也有个木门槛,跨过左边门槛,进到房间。一款老式收音机,一张弹簧已跳出的沙发,沙发摆放在贴近墙体的一侧。紧贴客厅这面墙,是一个大的衣柜,衣柜明眼看着只有两扇门,两侧各一扇,拉开柜门,里面是书架式陈列,能搁置的物品都是小件,衣柜真正大号的门其实是中间这面大镜子,与衣柜同高,宽或有一米,拉开这扇镜面,里面空间巨大,除去一根横挂的木杆,再无其他构造。里面物件不多,但都是母亲最珍惜的,几件挂着齐整的衣物,两把三舅从香港带回来的自动伞,一款老式吹风机,一叠印着明星图像的明信片,还有一些可爱挂饰。衣柜旁是三角立柜,立柜上有一台已经坏了的黑白电视。另一侧是母亲的两个嫁妆箱,里面是一些旧衣物,有我的也有父亲母亲的,他们习惯留下过去的物件。贴墙最靠里的是一张古式木架床,四角各有一根立柱,盖着顶架。除去床对外的这一侧,床沿周围有围面,上面刻着雕花和简易图文。这间屋子总落满灰尘,只有过年时分,外出一年的父母回到家,母亲才会里外细致打扫一番,但没过多久,归家的人再次外出,它又会恢复成大多数时候的模样。
对门另一间卧室,没有沙发,没有收音机,其余物件和这边大差不差,再就是颜色上的差异,从土亮黄变成红棕色。还会多出一张床,日常阿爷睡一张,阿奶和我睡一张,还有,房间角落会多两口大缸,一口是米缸,另一口缸底铺着石灰,上面则是零食干货。小时候,我总在这口大缸里翻找吃食,大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一只手撑住缸沿,露出两条腿冲天挂着。
两间卧室顶部都用厚实的木条拼接成木天花板,相当于在卧室正上方隔开出一个简易的二层阁楼,但如此简易阁楼沉重有限,只能堆放一些杂物,但也能起个遮光挡尘的作用。卧室地面是结实的泥土,靠近门口的地面,隆起一个个小土包,小土包似有石块般硬度,像螃蟹背,颜色也像。
客厅加两个卧室是整个房子的第二大部分。
穿过客厅,就是厨房了,灰旧的灶台也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年头。灶台贴近墙体一侧,另一侧也是个废旧不用的灶台,记忆里的这一角已经成了废品搁置的区域。在整栋房屋外侧,贴紧卧室和厨房这一侧的外墙,各有一长幢小瓦房,准确些说,像是拉伸版的亭子,四周用大块的红岩石砌起。靠近卧室这边的是谷仓和牛栏,靠近厨房一侧则是猪圈和茅厕。
屋前是一片黄土空地,面积大概有二百平,空地左侧是片杂草地,杂草地里有一小片鸡冠花,花如其名,形状像鸡冠,颜色也鲜红无比。杂草地与空地连接处有一棵自家的柚子树,结出的柚子果实巨大,就个头而言,是整个村子的柚子树都未曾达到的成就,但味道苦涩,不堪入口。虽无法享用甜美的果肉,但柚子皮却是美味的食物。将切好的柚子皮放入沸水中,去除苦涩味道,捞出,晾干一定程度,装入坛子中,放入辣椒、大蒜、盐巴等调味腌制。
空地右侧是片菜地,穿过菜园,再往前,便是水库了。
小时候,我就生活这片不算广阔的土地上。
最初始的记忆,我趴在家里大门的门槛上,望着户外田野发呆,等待阿姐放学。阿姐会从水库边出现,沿着田埂,走上半圈,再回到家。我期待上学,期待能与阿姐做一样的事。六岁,我终于圆满,读了村里学校的学前班。学校很近,走门前的田埂路,翻过一座小山坡便能抵达,直线距离约只有五百米。
开学第一天,阿奶送我到学校,操场上送孩子的家长很多,但家长都立马返回,只有我,哽咽着,不许阿奶回家。我坐在教室里,位置靠近窗户边,即使和邻居家的玩伴分到同桌,但仍不许阿奶离开学校。阿奶站在教室外,时不时的在窗户那探头出现一下,让我知道她在陪着我。
磨人的戒断期持续了近一个礼拜,而后我才能独自应对,享受在学校的欢乐。
阿姐长我四岁,我上学前班时,阿姐三年级。说起来还有些羞耻,刚去学校那会,我还不能自理,在厕所解大手,阿姐会在厕所门口等着,时不时追问我好没好。我害羞的光着屁股走出来,一个六岁的小孩还得让阿姐擦屁股,现在想到确实是矫情的慌。
学校不大,学前班到五年级,全校百号人左右,其中,老师、校长一共十人。两侧教室连在一起,是两排瓦房,正对学校大门的里侧是升旗台,中间是操场。印象中,操场很大,我总操场上跑,能跑很久很久。去年过年回老家,路过,进去看过一次,大铁门满是锈迹倒在一旁,印象中的大操场却小了太多,小时候的快乐校园已经荒废,所有教室里都堆满杂物,仔细搜寻才能发现一点以前的物件,几根破损腐烂的课桌脚,还有藏在杂物后的黑板,如不是和墙体融为一体,这面黑板墙想必也留存不到这会。以往靠近学校大门右侧的宣传栏区域已经彻底消失,包括原本的围墙都没了痕迹,这块区域被一所别墅型的建筑取代。这栋乡下别墅看着些许奢侈,就这么耸立在一所破旧不堪,无人问津的荒废学校旁。
原本一年级的教室,这会养着一条隔壁人家的狗,它趴在教室门口的柴火堆里,等我靠近时才发现。它很友好,脖子上拴着铁链,对陌生的我没有表露出陌生的姿态,它起身,看着我,摇着尾巴,我们注视了一会,诧异它的温顺,我嘴上嘟囔两句后,转身离开。它没有跟着走,一步未迈,似乎是知道脖子上的铁链让它走不了几步,索性不动,它摇着尾巴,看着这人离开。
学前班,又或是一年级那会,我想,我曾无意中伤害过一个人。
她是新学期来的一位年轻女老师,此刻想来应是刚出师范校园,正是对自己的教师生涯有着憧憬的时刻,但却被我狠狠打击。
班里男孩都喜欢看武侠电视剧,黑白电视机里舞刀弄枪的主角耍得很酷。我们没长刀长剑,但有削铅笔的小刀。同学阿华拿着小刀,和我演起武侠剧桥段,假装对打起来,阿华左右手各一把小刀,我只有一把。我们知道这很危险,只象征性的轻轻对碰,只为刀刃接触时刻,彼此嘴里能发出模拟的剑鸣声,“king~king~king~”,应是这种拟声动静。但小刀这玩意容易出岔子,阿华的小拇指被我轻轻划出一道口子,他哭了,告诉了新来的老师。新来的女老师批评了我,这让我心情十分低落,我心想,他拿着两把刀,我才拿着一把,明明我才是弱势的一方,却反而过来批评我。
傍晚回到家里,阿爷一眼看穿我的心事,我便将白天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阿爷站在我的立场,安慰我,我本以为事情会就这样过去。
次日,上午课间,校长过来找我,询问我昨天的事,我再次重复了一遍昨日的叙述,校长听罢,留下一句:“以后同学之间有不开心的事情,过来告诉我,先别告知你阿爷。”我点点头离开。回到家我才知道,阿爷上午去了学校,找到那个新来的女老师,狠狠对质了一番。说是对质,但阿爷的脾气我知道,一般人受不住,嗓门没他大,也说不过他。我还知道,女老师被阿爷骂哭了。那次过后,学期还没结束,新来的老师离开了学校。
我不知晓老师的离开有没有我的一部分原因,但无论是与否,都想对那位教导过我的女老师表达歉意,因为我,因为我阿爷,给您带去困扰,为此,我很抱歉。
周末,没有功课,全天玩乐。也有家务,放牛。村里伙伴相约放牛,一行人集合出发,寻一处茂盛草地,直至抵达。带着些许羡慕的是,伙伴家的牛都愿意让他们骑,但我家的这头很傲娇,稍有动作便躁动。牛绳栓的老长,方便牛儿随意走动,吃个管饱,而我们一行人是万万不会干坐着,在草地上玩起游戏,玩得筋疲力尽,玩得牛群都躺下休息。靠近牛后腿的侧面,有一块隆起,这意味着,牛吃饱了,倘若没吃饱,会些许凹陷。
也有单独和阿姐去放牛的日子,阿姐不信邪,不信自家的牛不让人骑。阿姐提议,让我爬上牛背,倘若牛儿发躁,她会拽紧手里的牛绳阻止情况发生。我就这么被简单说服,跨上牛背的一瞬间,牛就疯了。它发疯似地往前跑,刚夸下海口会拽住牛绳的阿姐被近乎拖在地上,阿姐大喊让我跳,让我快跳下来,她拉不住。犹豫几秒后,我双脚用力一蹬,从牛背上窜了下来,像只蛤蟆一样蹲趴在地上,毫发无损。回到地面后,牛的速度瞬间也跟着慢下来,几秒后,牛停了下来。我保持趴着的姿势,抬头看向阿姐那边,阿姐喘着粗气,牛儿时不时也喘出一口粗气,阿姐是因为累,而它看着像是在嘲讽,眼前这俩傻姐弟。
我被自己毫发无损的跳牛身姿给酷到,阿姐让我对此事保密,不能对爷奶透露刚才的惊魂时刻。我沉浸在自恋中,欣然应允。
两年后,阿姐升到乡里的初中部,一周回来一次。我已经记不得阿姐的离开是否给我带来伤感情绪,但在村子里总不缺玩伴,快乐也很简单。
小梅是相隔最近的邻家女孩,邻居是小梅的外婆,与我是同班同学。她还有个弟弟,小我一岁,总是鼻涕冒泡地跟在我们后面。那时流行玩弹珠,男孩女孩都爱玩,我技术很厉害,至少我自认为是这样。我能参与弹珠游戏与一头猪有关,一头不知谁家的臭猪跑了出来,在我家门前拱地,好好的平地给拱的稀烂,我拿棍子轰走这头臭猪。在猪拱过的地方,找到几颗弹珠,从此开始发家致富。我总赢很多,我们三人用赢回来的弹珠卖给其他人,一毛钱十二个,村店里一毛钱才卖六个,除了会崭新一些,毫无区别。倘若市场竞争的厉害,我也会卖到一毛钱十四五个。我们用卖弹珠的钱买零食,买零食,买零食,十分快乐。
我以为我和她姐弟俩的友情能一直持续下去,但实际上并未持续太久。
那天是周末,我回来的很晚,在同学家看碟片动画,直至天色暗沉。走到小梅家门口,就见到拐角坡上站着几个身影,还听到争吵的声音。走近后,是阿爷阿奶,还有小梅的外公,我注意到阿奶的手背流着血,我走到阿奶跟前,阿奶让我先回家。他们还在争吵,我听得懂他们在争论什么,阿爷想把这个坡道拓宽加长一些,用推车拉来很多黄土填平加宽。坡道一点点拓宽,逐渐覆盖到旁边靠近小梅外公家的一块杂草地上,那块地有他家的牛栏。两家因此争吵,一方认为这块地不能完全算他家的地,一方认为就是侵占了他家的地皮。我不会清楚其中是非,但最后阿爷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拓宽了这个坡道,但从此,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小梅她姐弟俩也忽然与我生疏,她们如此对我,我也赌气未再主动联系,逐渐生了隔阂。直至我升至初中部,我和小梅去到不同所属乡的学校,便几乎再没见过,更未再说过一句话。虽没有言语交流,但也见过几面,我们可能会一年中的相同一天遇见。回家最后的二十米,定是得路过她外婆家的。
每年大年初三,小梅会来她外婆家拜年,她偶尔会在门口坐着,我在去村里小店来回的路上,概率性地会见到她,我们对视的时间只有一瞬间,便各自看向别处。更多时候,她会避开视线,或远远见到,早早走进屋内。我也有想避开的想法,但我无法避开,我得回家。远远见她进了屋子,我松了一口气,有些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但当我走过彼此视线重叠的区域,拐过那个坡口,松下来的身体瞬间又会伤感起来,想到孩童时代,想到许多过往,一时之间,我竟无法得知,是因为小梅走进屋内的举动而失落,还是因为已逝去的童年。
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方式,我是不是得主动一些,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我总会想这些,不仅是对小梅。
但我从未对小梅主动过,哪怕是对视的视线多停留一会,哪怕是一个善意的微笑。我一年又一年的路过这个拐角,我的模样从初中、高中、大学、到混进社会里,小梅的模样也逐渐变成恍然间才能有所察觉。有一年,小梅烫成了波浪卷,一身黑衣黑裙,打扮时髦,虽远远看不清脸庞,但我知道是她,我诧异她的变化,也对自己的土帽形象感到惭愧。再后来的一年,路过的门口停了一辆丰田轿车,小梅坐在门口,她身旁有一个男生,她们惬意的聊天,像孩童时的交谈。再往后,小梅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在那走着,哄着。那次我感慨万分,感慨时间飞逝又神奇,将曾经的一个稚嫩女孩变成了母亲。说起来,我从未看清楚过小梅成年后的样子,此刻所有的回忆,依旧还是当初刚进校园时,她作为我同桌的那副稚嫩脸庞。
我记不清从何时开始,大概是在毕业后,或是更早,我主动和小梅的外婆打起招呼聊起天来。每每遇见,我都阿奶阿奶地叫着,她依旧很和蔼,对我微笑着,像很久以前有过的笑容。
每年过完除夕后,会有一天大家都在家里呆着,哪也不去,那天是我唯一能见到父亲睡懒觉的一天。去年,也是那天,小梅的外婆走上那个坡道来到我家与母亲聊起闲天,我家屋子和阿爷的屋子并排坐立,我家靠近里侧。我端来椅子,拿来茶水和口食,我们仨坐在门前空地聊了大半个下午。小梅外婆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但身子骨算硬朗,她和我阿爷的关系不算好,即使没有童年那次的冲突,也不算好,她说阿爷这人性格忒犟了,这会也是看阿爷出门打牌才上来聊会。我当时没想到,这会我想到了,如果明年还有和她老人家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我想我会向她问问小梅,问问我这位老朋友的事。当然,我希望这些年她过得好,比我还要好很多的那种。
我也是逐渐才明白每个人的局限性,一辈有一辈的交集,真正能映射过来的,往往是温和善良的部分,即便一开始夹杂着一些不好,但随着时间,终会将其剔除开来。
我无法确定,在未来人生中,还会有多少个在无言中拐过的坡口,但我会多问问自己,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主动一些,我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