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汪渺醒来时是清晨五点钟,他像往常一样,起身关掉床头那只马蹄闹钟,烧上一大壶开水,在两腮和下巴涂满柠檬味的剃须泡。
冬日的小城山清水冷,窗玻璃上早已结满厚厚的冰棱。‘咕噜噜’的铜水壶如同一只打鼾的花猫,黏着团团的白色雾气,极其轻盈的弥撒在汪渺的周围,让房子里的一切都在做着氤氲的幻梦。
……
“你看,金鱼们在做梦。”池莉在某个冬天是这么说的,汪渺看着她冻红的鼻尖像极了一只俏皮的花栗鼠。
那是汪渺第一次遇见池莉,一个谈不上愉快的冬日下午,他正打算把冻成一坨的鱼缸和里面的金鱼倒进垃圾桶,可池莉却不这么想。
直到两人拿着‘冰坨’走进街边的面馆才停止了关于那些‘肿眼泡’到底是不是在冬眠的争吵,可在汪渺看来,它们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池莉显然并不买账,她向店员要了一大碗开水,把鱼缸放在里面解冻。
方桌上摆着一缸金鱼,两碗阳春面,汤水上漂着点点油星儿,一小把翠绿的葱碎,热气腾腾的熏蒸着汪渺,久到连时间都变的不明显,透明,稠。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着奇迹,就比如现在。
第一条金鱼在冰碴里扭动着红色的尾巴刮擦声,伴随着池莉的呼叫一起挑逗着汪渺的耳朵。
奇迹出现了五次,在他捧着鱼缸里五条金鱼回家的时候还在想着池莉那一头栗色的卷发,就像他在秋日里的傍晚看过的连绵到天边的火烧云,热烈鲜亮。
后来,汪渺这样想,池莉也许就是一条五彩斑斓的金鱼,可这世上的任何一个鱼缸都不曾把她困住。
2、
汪渺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剃须后的唇角泛着光滑的青灰色,整齐的像一块收割后的草地。
遇到池莉和‘气泡水’之前,汪渺并不喜欢刮胡子,一点也不。
……
那是距离‘金鱼奇迹’的第七天,路旁的法国梧桐瑟缩着叶子,池莉举着两瓶大肚子的气泡水朝他走来。
汪渺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冬灌下了第一口气泡水,入口的寒凉夹杂着大量的气泡烧灼着味蕾,清苦冷涩,绝对称不上好味道。
“你的金鱼怎么样了?”池莉也喝了一大口。
“能怎么样,还活着。”汪渺看着池莉,她套了件米白色的大衣,脖子上系着条红围巾,左边脸上有个酒窝,而右边没有。
他们就这样并排坐在路沿上,聊那天的金鱼,还未上映的电影档期,最近的流感,西藏,FFF团……
有片雪花掉在了池莉的肩膀,接着又是一片,这场迟来的冬雪扑扑落下,一时间纷纷扬扬。
池莉拉着汪渺在雪地里的转圈,她就像片枫叶翻飞在白茫茫的冬日,汪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上升,很薄,很轻,整个人都飘在半空中。
最后他们手拉着手瘫倒在地上,汪渺打量着池莉的眼睛,乌黑精亮,像一匹年轻的马。
“你猜法国人在喝完气泡水后会做什么。”池莉趴在汪渺的耳边小心的说着。
汪渺想不出,他只感觉到池莉的气息扫过了脖子,像滚烫的炭火。
“他们会接吻。”,池莉给出了答案。
汪渺曾无数次的回想起这一天,记忆的偏差掩盖了许多的细枝末叶,但他牢牢的记住了三样东西。
一场大雪,两瓶气泡水,和一个长长的吻。
3、
早上七点钟,汪渺的一天像是被人提前拧好的发条‘嗒嗒’的向前转动,现在他准备吃早点,依然是没什么新意的玉米甜饼和一杯凉牛奶。
接下来呢,他一准儿会躺在那把雕花藤椅上。
……
“你的下巴很扎人,我的胡子先生。”池莉在那场迟到的大雪里轻抚着汪渺的脸颊,‘扑哧’一声笑了。
十秒钟之前,他们闭着眼睛,嘴唇黏在一起,像洁白的羊群在同一条溪水里啜饮。
一切都滑稽荒诞,一切都按部就班。
星期一,汪渺窝在沙发上看球赛,池莉会在一旁织毛衣。
星期二,他们会去新开业的咖啡馆坐一坐,点上一杯拿铁,一杯卡布奇诺。
星期三,池莉打算把旧窗帘改成围裙,汪渺在修补厨房里的水管。
星期五,汪渺跟着池莉走进教堂,有人在做弥撒,哈利路亚。
星期天,冬日的阳光如水波般轻柔,汪渺躺在藤椅上,睡眼朦胧。他能感觉到池莉在他的脸颊上均匀地涂抹着剃须泡,凉薄的刀锋擦过下巴时的微颤,空气里游弋着柠檬的清苦……
有时候无论你多么想念一个人,你都无法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全貌。恰恰是那些生活中的琐碎会慢慢的渗漏进思维的裂隙开枝散叶。
汪渺对池莉的想念就是这样,一件又一件的‘流水账’。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他最终也没想好该怎么和这一切告别。
4、
汪渺打开衣柜,选了条蓝色暗花的领带,十一点刚过,他打算去街角的花店买一束白玫瑰。
池莉说过,她喜欢白玫瑰。
……
“它们看起来就像那天的雪花,就是你吻我的那天。”池莉低声地说着,像来自远方的呓语,遥不可闻。
汪渺看着池莉,她轻咳了几声,手捧着花束,在沙发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如同一只在窝里冬眠的刺猬。
“都怪那该死的感冒!”汪渺愤愤的想着。
他转过身去,烧上一大壶开水,在这空当里给熟睡的池莉盖上松软的毛毯,从花花绿绿的药瓶里倒出胶囊、再吹凉一杯热水。
汪渺叫了池莉几次她都没有醒,她睡的很沉,她在做着一个长长的梦。
一年前池莉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一年后她掉光了头发。
命运给了池莉五条金鱼,一个雪中的热吻和身旁温柔的恋人。但也留下了一场痊愈不了的感冒,和一扇通向未知的大门。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不能责怪任何一个人。
汪淼还像往常一样,五点钟起床,关掉床头那只闹钟,刮好胡子;早点是甜饼和一杯凉牛奶,在那把藤椅上躺一躺,十一点钟去花店买上一束白玫瑰……
一切都在冬天里打转,一切也在冬天里逝去。
正午十二点,阳光正好,汪渺来到老地方。
他放下鲜花,慢慢抚平了池莉墓碑上的积雪,尖啸的北风裹挟着雪粒向远处飘去,冷意袭人。
“我想你。”他把脸贴在墓碑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