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怆别》
【明·马湘兰】
病骨淹长昼,王生曾见怜。时时对兰竹,夜夜集诗篇。寒雨三江信,秋风一夜眠。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
马湘兰,本名马守贞,是明末清初时的秦淮八艳当中,出生较早的一位。
单就相貌而言,纤眉细目,瘦弱如柳,皮肤白皙,娉娉婷婷的马湘兰,在金陵的烟花柳巷之地,并不出众,仅是中人之姿。
之所以能在美女如云的秦淮河畔,崭露头角,主要得力于她清雅脱俗的气质和出类拔萃的才华。
马湘兰秉性灵秀,能诗善画,尤擅画兰竹,除此之外,谈吐不凡,音如莺啼,神态娇媚,善解人意,博古知今。
凭借这些优势,她在秦淮河畔渐渐成为红人,门前宾客穿梭如织,而且多是有身份有教养的文人雅客。
依靠这些客人的馈赠,马湘兰积蓄了一些钱财,便在秦淮河边盖了一座小楼,里面花石清幽,曲径回廊,处处植满兰花,命名为“幽兰馆”。
此外,她还是一个豪爽旷达的女子,除了自己挥金如土,对别人也十分大方,经常仗义疏财,接济过不少无钱应试的书生、横遭变故的商人以及附近的一些老弱病残之人。
迎来送往的生活,看上去丰富多彩,热闹非凡。然而,在外人心中,马湘兰终究只是一个飘若浮萍的烟花女子。
无论是新客,还是旧识,大多来去匆匆,少有深交者,所以,在她内心深处的寂寞,是有苦难言的。
置身繁华,却独品落寞,灯红酒绿下的马湘兰,绝少知心人。直到她二十四岁那年,认识了一位落魄才子——长洲秀才王稚登。
相传,王稚登四岁能作对,六岁善写擘窠大字,十岁能吟诗作赋,长大后更是才华横溢。嘉靖末年游仕到京师,成为大学士袁炜的宾客。
后来,袁炜得罪了掌权的宰辅徐阶,王稚登因此受连累,而未能得到朝廷重用。于是,心灰意冷的他,回到江南故乡后,放浪形骸,整日流连于酒楼花巷。
一日,王稚登偶然来到“幽兰馆”,与马湘兰交谈甚欢,颇为投缘,遂感叹相识太晚。之后,王稚登便经常进出“幽兰馆”,与马湘兰煮酒欢谈,相携赏兰,十分惬意。
有一天,王稚登向马湘兰求画,湘兰点头应允,当即挥墨,为他画了一幅自己最为拿手的一叶兰。
这种一叶兰图,是马湘兰独创的一种画兰法,仅以一抹斜叶,托着一朵兰花,最能体现出兰花清幽空灵的气韵来。
因为,马湘兰觉得自己是欢场中人,最怕王稚登把她看成是一个水性杨花、没有真情的女子,所以特地作了这幅画,表明自己绝非路柳墙花,而似悬崖绝壁上的孤兰,非凡夫俗子所能一睹芳泽。
王稚登是何等聪明的人啊,他当然明白马湘兰诗画中的情义,然而他却顾虑重重。
他觉得自己已是三十七岁的人了,依然无位无职,前途茫茫,却又壮志不灭,不知何时还要赴汤蹈火,奋力一搏,这样一来,便很难给马湘兰带来庇护和幸福。
他深知,马湘兰是个敏感多情的女子,自己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害甚至毁灭她,索性就不过早许下什么承诺,交往起来还能轻松些。
因此,王稚登故意装作不解风情,随意地收了画,客气地表示谢意。
马湘兰以为他是不愿意接受自己,暗自伤心不已。但她又无法忘却王稚登,于是,两人仍如好友一般密切交往,只是再也没谈过嫁娶之事。
不久后,京都大学士赵志皋举荐王稚登,参加编修国史工作,王稚登以为幸运降临,意气风发地准备登舟北上,奔赴前程。
他心里还盘算着:等到在京城有所发展后,再回来接马湘兰,同享幸福生活。
马湘兰心情复杂地为他设宴饯行,她既为王稚登的离别而伤悲,又为他的得志而欢喜,悲喜交加,难以言说。
王稚登感受到她情绪的起伏不定,就稍微透露了一些将来要与她共享荣华的心意,但马湘兰限于上次的隐伤,没敢接口把事情挑明,只是暗暗在心中存下一份希望。
送走王稚登,马湘兰竟然闭门谢客,以静待王郎仕途得意而归,自己也好相伴左右,从此摆脱这逢场作戏的青楼生涯。
独守寂寞,百无聊赖之际,马湘兰也曾想借酒消愁,举杯四顾,慨然而叹:“自君之出矣,不共举琼扈;酒是消愁物,能消几个时?”
春去秋来,寒意渐浓,迟迟没有王稚登的音讯,马湘兰却在“幽兰馆”中牵挂着他的冷暖,不由得吟唱一首秋闺曲:“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风清鸿雁飞;闻道玉门千万里,秋深何处寄寒衣。”
不料,这次王稚登进京并不得意,因受人排挤,并无实权,日子过得相当艰难。于是,勉强撑到岁末,看到实在没什么前程可言,果断收拾行装,铩羽而归。
王稚登回到江南后,不愿再面对一片痴情的马湘兰,就索性把家搬到了姑苏,以绝与马湘兰相守终生的念头。
两人虽不能成为夫妻,马湘兰却依然是一往情深,打听到王稚登失意而归的消息,连忙赶到姑苏去安慰他。
也许是两人那种朋友似的交情太过深厚,反而无法携手一生。
王稚登定居苏州后,马湘兰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到姑苏住上几天,与王稚登畅谈心声,却始终没有发展到嫁娶那一步。
光阴似箭,似水流年,不知不觉中,三十余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在这三十年的漫长岁月里,马湘兰除了偶尔去姑苏作客外,其余时间便是在“时时对萧竹,夜夜集诗篇,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中独自度过的。
就这样,马湘兰为王稚登付出了一生的真情,自己却像一朵幽兰,暗自饮泣,独自吐芳。
王稚登七十寿诞时,马湘兰抱病赶到姑苏,为他举办了隆重的祝寿宴会。宴会上,她重亮歌喉,为相恋三十余年的王郎,高歌一曲,王稚登顿时听得老泪纵横。
之后,他曾有过这样的描述:“四座填满,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自夫差以来所未有。吴儿啧啧夸盛事,倾动一时。”
在姑苏盘桓了两个月后,马湘兰返回金陵,已是心力交瘁,油残灯将熄。
不久的一个午后,已有预感的马湘兰,仔细地沐浴更衣,然后端坐在“幽兰馆”的客厅中,悄悄地走完了她五十七年的人生。
当死讯传到王稚登那里,他悲痛之余,挥笔写下挽诗:“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
都说青楼女子薄情,风流才子无义,湘兰与王郎,却用三十余年的光阴,坚定而持久地维系着他们之间这种如友人、似恋人更像亲人的深厚情谊。
二人不能喜结连理,固然令人遗憾惋惜,但谁又能不被这种超脱世俗的情感,所打动、所震撼、所惊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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