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芋起出来之后,摔打摔打泥土,都扔到一堆。
推红芋干,最好选在耕过的土地上,推好就直接撒地里晒。
新耕过的土地,带着一条一条的耕伐的深痕。把推好的红芋干装到篮子里。有力气呢,就挽在臂弯里,一边走,一边抓一把红芋干撒在地上。不要撒得太稠密,不要挤压,就稀稀拉拉地四散而去,反正有的是广袤的土地。力气小的呢,就把篮子放在地上,撒几把,再把篮子移个地方。
一大块土地,不一会,就白花花的了。
我老家栽的红芋,是晚红芋,麦茬地种的(还有一种叫春红芋,农历二三月份,过了春节后,清明节附近栽),每年在农历八月份收获。
农历的八月(相当于公历十月前后了),秋阳高照。如果摊上好天气,晒上四五天就干透透的了。拾回来放到打谷场上,再晒个一两天,就彻彻底底地囤到粱折子里了。从收获时开始,一直吃到下一年再收红芋干。
我们家是湖地,跟山地不同。山地的红芋硬度高,三斤红芋就能晒一斤红芋干,我们家的,得四斤红芋才能晒一斤。但山地出产的红芋,瓤子是白色的,硬硬的,糖分少,口感差。我们老家的红芋,皮子黄色的居多,瓤子是红色的,糖分高,甜,口感甚佳。当然,什么东西,一年吃到头,也会够的。这不,母亲就说,甜得腻人,吃得够够的。
言归正传,还是说红芋干。
有时候,队里把红芋分好了,天就快黑了。
黑了也得推。一家家的,都在地里摸黑推。那时候,我没有亲见。我问母亲,那怎么推,母亲说,就那么摸黑推呗。
我记得等我读小学还是初中什么时候,家里就有马灯了。我拎着马灯站在旁边帮着照亮,父亲还说,再拎高点,别挡着亮。
如果红芋地附近没有耕过的土地,就得把红芋挪到耕过的土地上,再就地推。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地块,就得把它们担回家来推。
母亲说,那时候,我们家八口人(父亲在外教书,没有土地,我们兄妹六人,加上母亲和奶奶的)分的红芋,就靠大姐和母亲两个人用担子往家里挑,大姐累得坐地上哭。本家从起哥看姐累得可怜,就帮着我家挑红芋。
兄妹六人,除了大姐,我们都上学的上学,小的小。都是张嘴吃饭的,没有干活的。
最怕夜里突然下雨。我记得,某夜,睡得正香,被母亲从梦里喊回来。赶紧地穿上衣服,拎着篮子和麻袋,往地里跑。
噼里啪啦的雨打下来。我们弯着腰低着头,拼命地照着白色的地方抓过去,连泥带干,一把把地扔进篮子里。
这种红芋干,就不好吃了。无论怎么晒,都黑了吧唧的,有一股子霉味儿。
母亲说,这几袋子,都喂猪吧。
有时候,提前预知了天气,就赶紧去拾红芋干。记得就有那么一次,月色还很好。我们提着篮子,在地里拾红芋干。风还是有凉意的,远离村庄的野湖里,只有母亲,二姐,我,妹妹。就有点毛骨悚悚地,就不断地说话,就不断地唱歌。觉得这一片红芋干子地,是如此地无边无沿。
要是碰巧有邻居在,那就不一样了。月色下,秋风荡漾,少年人的心里,顿时就充满了拾干子的欢乐。
“五块,不能再少了。”听着老板娘的声音,我从三十年前又回来了。老板娘正在跟一对老夫妻介绍绿豆的价格。我禁不住地一阵感慨,这一袋子红芋干,在这家店铺的门面前,竟没有一席之地。
没关系,我自言自语。把一片 红芋干贴在鼻尖上嗅着,仿佛在跟一位老友密语。我从它斑驳的浅黑的痕印里,嗅到了明月和秋风的影子,嗅到了秋天的阳光的影子,也嗅到了滴答而来的秋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