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 星期二 天气晴
中午12点半,护士来叫我:“手术了,去手术室吧!”
她推了一个轮椅,叫我坐上去。我不愿,觉得坐在上面就真像一个病重的人了,我要自己走着去手术室。
我的心里倒也不害怕。有一刻,我想到万一我在手术台上下不来了怎么办,可是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并没有引起我的情绪波动。
进了手术室,我躺在手术床上,护士叫我把眼镜摘下。摘了眼镜,一切便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护士推我进入内室,在我脖子的大动脉和大静脉上扎了两根很大的留置针,估计是为万一出意外抢救备用的。
我听见医生叫护士:“把辟骨锯拿来。”听到这个名词,想起恐怖片《德州电锯杀人狂》,想到等下医生会用它来锯开我的胸骨,我想象自己皮开肉绽,骨头断裂,鲜血横流的样子,害怕极了。但我马上鼓励自己:别害怕,咬咬牙也就没事了。我想到那些临刑前的犯人,他们大概也是这种心理吧。
接着麻醉师来了,他说:“我要开始了。”
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了,醒来了,手术结束了。”我听见有人叫着我的名字叫我醒来。我心里十分惊讶,怎么就结束了,这么快吗?好像刚刚才给我打麻药啊!
“还好吗?你叫什么名字?”护士问我,看我清醒没有。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她点点头说:“很好,再观察一下就可以出去了。”
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觉得伤口疼痛,可能麻药还没有散。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推我出去。她走得飞快。我心里想,做护士真不容易。要是我,肯定走不了这么快。
我进了重症观察室,做手术后都要在这里观察一段时间。没戴眼镜,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丈夫和老弟送了饭来,他们不能进来探视,由护士拿来喂我吃。原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我的手术做了六个多小时。
这一夜我呕得天昏地暗,是麻药引起的肠胃反应。护士来给我擦了好几次,我心里十分歉疚,真是辛苦她了,又暗暗感叹护士这个工作真是又脏又累。
之前我一直觉得做老师很累,工资又少,还要被调皮捣蛋的孩子气得冒烟,也有可能被不讲理的家长胡搅蛮缠。现在看到这些护士整宿地护理这些行动不便的病人,给他们端屎端尿,擦呕吐物,又脏又累,还有可能被心情不好的病人骂,就觉得老师这份工作还算好了!
8月5日 星期三 天气晴
早上九点,护士过来推我回病房。孙大嫂已经先回到病房了,她虽是肺癌,但手术是微创,相对来说手术小一点。
丈夫和老弟围过来看我,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他们问我:“还好吗?”
我刚想回答,就觉得一阵恶心,张口便呕吐起来。他们吓到了,两个人手忙脚乱,胡乱给我擦拭。这两个大男人,平时都没伺候过人,现在哪里知道护理病人呢。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请个护工。
一会儿护工便过来了,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姐,面相看起来有点滑头。她当护工多年,很有经验。她帮我擦呕吐物,帮我擦澡。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婴儿,也像个废物。同时又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宽衣解带,但没有办法,我不能弯腰,头和手的动作也不能太大,只能依靠别人。
16床余大姐——就是那个浏阳蒸菜馆老板娘也被推回病房了。她是昨天下午做的微创手术,因为她的肿瘤相对还小,长的位置还好,所以可以做微创。
手术前她一直一个人,现在她的女儿也来了。她女儿也是一所中学的老师,人胖胖的,衣着打扮挺朴素,但性格开朗,为人热情。
夜里,我一直恶心想吐,还不断咳嗽。我们三个人都咳嗽,孙嫂咳得特别厉害。病房里咳嗽声此起彼伏,哪里睡得着觉。医生吩咐,要多咳嗽,不管伤口多痛,也要努力咳嗽。这可以帮助把肺泡打开,把脏东西咳出来。
护工果然有些滑头。白天丈夫和弟弟守在这里,她的态度好得多。晚上因为病房太窄,住不了那么多人,他俩出去找宾馆住了。护工便不那么积极,她睡得很死,我吐了,叫她多少声,她也不答。我只好扯点纸随便擦擦。
又是一夜无眠。
8月6日 星期四 天气晴
丈夫和弟弟在对面农贸市场上的小店里熬了瘦肉粥来给我吃。他们两人看起来也有点憔悴,整天守在病房一定很累。我觉得很抱歉,尤其是对弟弟。
他婚姻不幸,两次离婚。两个前妻一人给他留下一个孩子,从此不闻不问。他一个人靠搞室内装修养大两个孩子,还要赡养两个老人,肩上负担很重。
我对他说:“你跑来守着我,你工地上的事怎么办。”
“先放一放有什么关系,你动手术我怎么可以不来。”
“唉,又要耽误你几天工夫。”我很歉疚。
“有什么关系,钱赚不尽的。等你好点了我就回去。”
他拿了粥来给我吃,一双大手满是裂缝和洗不干净的水泥浆。
我比他大三岁,但因为他长期做体力活,脸上皱纹很多,很显老,别人一直以为他是我哥哥。现在他真就像一个哥哥一样照顾我。我心里一阵悲哀,先前他还说,希望我暑假帮他教教我那大侄子呢!现在倒好,倒连累他丢下工作来照顾我。
“你莫想多了,要兄弟姊妹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事时可以互相照顾么。”他没有读过多少书,说话却质朴有理。
我点点头,为自己有兄弟姊妹庆幸。又想到我女儿,她是独生女,将来若有什么事,又能依靠谁呢?唉,我就是爱东想西想,所以才会长肿瘤吧!
8月7日 星期五 天气晴
好不容易不呕吐了,却又拉起了肚子,忍住伤口疼痛,起身上了十多次厕所,人快虚脱了。
咳嗽也很厉害,每咳一下便扯得伤口刀割一般。护士还是不断鼓励我们,要多咳,不要怕痛。还叫我们练习吹气球,这也可以帮助恢复肺功能。于是我们三个便像孩子一般练习吹气球。
呆在病房太无聊了,丈夫就和余大姐的女儿李小妹聊天。
原来她家里也一摊难事,公公婆婆年事已高,大姑姐又是智障,姐夫也不是能干的人。所以李小妹和他丈夫不仅要养自己的两个孩子和公婆,还要管大姑姐一家。
“每逢年节,我都要买一车子的米啊油啊和其他的生活用品给他们送去。”她说。
我感叹像她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有多少人能像她这样毫无怨言地照顾丈夫的姐妹呢!
“我女儿就是心好,宁可苦自己也要照顾他们呢!”余大姐说。
我们都说:“好人得好报。”
但愿如此。
8月8日 星期六 天气晴
妹妹从遥远的广州赶回来看我。
她一见我便两眼含泪,声音哽咽地说:“怎么搞成这样了!”
想来我的样子很憔悴,吓到她了。我有点庆幸,幸亏父母亲没来看我。否则,不知他们要怎么伤心呢。
她问我伤口痛不痛,我告诉她伤口倒不怎么痛,就是整天一个姿势躺着,也不能翻身,血液不流通,后背和颈椎痛得厉害。
于是她把我扶起来,帮我按摩了好半天。
妹妹小我九岁。因为以前家境贫寒,她没有读过大学,16岁便出去打工,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可是她十分上进。她不爱打扮,也不喜欢打牌等娱乐活动,只喜欢看书写作。近几年,她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两个孩子,一边在准备自学考试,一边还抽出时间在简书上写了很多文章,总共有几十万字了。我看过她的文章,已经褪去青涩,显得越来越老练了。
我常常觉得惭愧,觉得她才是老师,我只是混饭吃。
因为相差九岁,我们平时交流其实不多,像这样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似乎屈指可数。然而亲情是斩不断的,无论平时是否亲昵,彼此的心里其实都是牵挂对方的。
我想起苏轼写给弟弟苏辙的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