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来得绵密,晨起推窗时檐角还悬着未干的露珠,远处山峦已笼在薄纱般的雾气里。沿着青石板路往竹林深处走,鞋底沾了湿漉漉的苔痕,却听得细碎声响自竹梢坠落——是积雨顺着竹节滑落的清音,像谁将满把玉珠撒在空坛里,叮叮咚咚地叩着五更天的寂静。
这片竹林生得极有风骨,老竹新篁错落相间,墨绿的竹节上浮着层薄霜似的白粉。十年前村人开荒时嫌它们碍事,镰刀砍在竹根上迸出火星子,却只在表皮留下浅淡的伤痕。第二年开春,被斩断的竹鞭竟从碎石缝里钻出新芽,细如麦芒的笋尖顶着残雪,硬生生把压在上面的断砖顶开三寸。如今这些竹子愈发茂盛,根脉在地下织成密网,暴雨冲刷后常有竹根裸露地表,虬曲盘结如青铜浇筑的龙爪,牢牢抓着赭红色的山岩。
竹叶在风中翻卷成碧浪时,常有白发阿婆坐在林边剥笋衣。她们粗糙的手指拂过竹节上的旧疤,总爱念叨些陈年旧事:饥荒年月里竹米救过半村人,公社时期竹篾编的箩筐装过千斤稻谷,前年台风掀了祠堂的瓦顶,还是砍了七根老竹当梁柱。竹纤维特有的清苦气息混着灶膛烟火味,从竹筒饭里飘出来,缠绕着晒谷场上的童谣,在暮色里酿成琥珀色的记忆。
清明前后总有慕名而来的画家,支起画架对着竹林写生。有位老先生曾立在雨里两个时辰,宣纸被雨水晕染得如同雾中江山,他却盯着竹梢狂舞的姿态喃喃自语:“竹叶打旋时带着剑气。”后来听说他画的《风雨竹》在省城得了奖,画面里千万片竹叶化作银钩铁划,仿佛能听见竹枝抽碎雨幕的裂帛声。村里孩子举着竹篾扎的风筝跑过田埂时,那风筝也学着竹枝的模样,在云絮里划出遒劲的墨线。
盛夏的竹林是天然的清凉殿,竹影筛下的光斑在地上织成流动的棋局。镇上茶庄的伙计常来收竹叶,说要制成竹叶茶清心火。他们踩着竹梯采叶时,惊起几只翠鸟掠过竹枝,翅尖扫落的晨露正坠入下方陶瓮,瓮里泡着的毛竹根须已生出玉色新芽。竹根雕师傅最爱这个季节,蹲在竹荫下敲打刚挖出的竹鞭,刻刀游走处,盘错的根瘤渐渐显出老翁垂钓的轮廓,竹纤维天然的肌理成了蓑衣上的雨痕。
秋霜初降时,竹枝依旧挺得笔直,只在叶缘镀了圈淡金。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带着学生来上实践课,孩子们抚摸着竹节上的凸痕,发现每个竹节内壁都长着六道棱线。“这就是竹子的筋骨。”老师敲了敲碗口粗的竹干,回声竟似钟磬般清越。后来生物课上讲到维管束结构,那个总考第一名的女生忽然举手:“竹子像把无数根钢缆拧成一股绳。”教室窗外,建筑工地的蓝色围挡里,毛竹搭的脚手架正节节攀高,竹篾捆扎的节点在阳光下闪着青芒。
腊月里大雪压竹的奇景十年难遇,去年岁末却真见了这般气象。碗口粗的竹子被积雪压成满弓,咯吱作响的竹身让人想起绷到极致的弓弦。守林的老汉半夜打着手电巡山,雪光映着竹叶泛出冷冽的幽蓝,忽然“啪”地一声脆响,某根老竹猛地弹直身躯,扬起的雪雾在月光下绽成银色的莲。次日人们发现,倒伏的尽是些桦树杨树,竹林反而比往常更显疏朗,断裂的竹枝斜插在雪地里,断面呈现出细密的丝状结构,宛如千万根钢针熔铸而成。
开春时我陪园林局的人做普查,仪器检测显示这里的土壤pH值低至4.5。“竹子本不适合酸性土。”技术员扶了扶眼镜,激光测距仪的红点顺着竹干爬上二十米高空。我想起石缝里那些扭曲的竹根,想起竹节上经年的疤痕,忽然明白所谓风骨,不过是把苦涩都沉淀成脉络里的暗纹。风过竹海时,满林沙沙声仿佛无数支毛笔在天地间挥毫,写着看不见的草书,每一道转折都带着破岩而出的力道。
暮春时节再见那位画竹的老先生,他正在竹林里捡拾脱落的笋壳。“这些自然剥落的壳子比人工剥的更有韵味。”他展开一幅未完成的立轴,画中竹笋冲破层层笋衣的姿态,竟与断崖上横生的松树有几分神似。归途经过村口的竹器作坊,老师傅正在烘烤竹片,青烟裹着竹香漫过窗棂。弯曲的竹片在炭火上渐渐驯服,冷却后却比钢铁更能守住所塑的弧度,这或许就是竹子的智慧——将柔韧与刚烈糅合成独特的语言,在岁月里写下沉默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