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鬣狗在地盘里闲晃,清晨食物的变质气息还盘桓在他的嘴边,流下了两滴腥臭的蜒液之后,他蹲伏在铁笼前,看着外面的人来来去去。
“在看什么。”他的同伴——一头母鬣狗走了过来。
“看人啊。”
他发出低喝一般的笑声,就像是有齿轮卡在嗓子眼里。
于是他的同伴也坐在他的旁边,看窗外人潮涌动——今天是春游的日子,附近小学的学生蜂拥而至,女教师举着洁白的旗帜,带领孩子们从腥臭的铁笼旁走过。
这种情形并不少见,鬣狗们对令人尴尬的围观早已习以为常,人少的时候,他甚至会翘起自己的右掌,暗中打个招呼。
时间飞速流逝,母鬣狗注意到墙上钟表的中长针划过一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没说好看啊。”
“那你在看什么啊。”
“你看那边。”
女教师和一个学生起了争执,几句话后,她开始推搡面前的小男孩,小男孩刚开始沉默不说话,后来开始愧疚,满脸通红,继而在女教师的推搡中愤怒,挣脱女教师的右手,将书包扔在地上,踢到一边。
女教师仍旧指着他怒斥,于是他似乎平静下来,不久,他的身体开始有规律地抽动。
“哭了啊。”母鬣狗道。
“是的呢。”
那孩子低着头,脸色潮红,女教师伸出手碰他的身体,这次他没有反抗,女教师将他抱在怀里,似乎也是沉静了几分钟,但是片刻之后,他开始激烈地挣扎。
“开始了。”公鬣狗道。
“开始啥?”
那孩子气冲冲地四下寻找,钻出人群,他很快找到了地上的书包,书包大概是有点重,看起来他提着有点吃力,他想将书包举过头顶,但是还是放下了,他原地旋转,书包像链球一般缓缓离开地面,然后被他丢了出去,砸在了鬣狗对面的笼子上。
“哦……”母鬣狗长叹一声,捂住了眼睛。
公鬣狗只是咧开嘴微笑。
那男孩指着女教师怒吼,随即女教师向他冲去,洁白的旗帜被丢在一边,男孩转身逃跑,消失在人群,女教师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人类真无聊。”母鬣狗道。
“是啊。”
公鬣狗一边说着,视线却停在了对面的书包上。
(二)
事情在一个月之后起了变化。
刚开始只是横七竖八的黑色笔直线条出现在地面上,不久,这些线条有了弧度,管理员昆玉是个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看到眼前的画面,觉得有些蹊跷。
“老张。”
“干嘛。”
“你看这些线条。”
于是老张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昆玉心想,这一身肥肉,如果不是穿着衣服或许会有点恶心。
“这些是你画的吗?”老张问。
“当然不是。”
“恩,”老张沉吟道,“也许是吃东西时留下的痕迹……”
“我们喂过黑色的东西吗?”
“不,我的意思是,”老张在黑色的痕迹上摸了一把,然后放到鼻尖嗅了嗅,“有可能是粪便。”
昆玉大惊:“那你还摸!”
“不闻一下不能确定,何况既然是饲养员,就有义务了解动物嘛,”老张道,“看起来不是粪便,起码不臭,”他又搓了搓手指,“而且,看起来像是活性炭一类的东西。”
“活性炭?”
“恩,我家里房子装修的时候用过这个,”老张道,“据说活性炭可以吸收甲醛,就在家里放了一些,结果儿子在家里踢球的时候,一头撞在了里面,洗了很久都没洗干净,后来我们还去医院……”
“你的儿子在家里踢球……”
“这很正常吧,你没儿子吗?”
“还没有。”
老张虚着眼睛看着他:“ 我一直以为你是被榨干了才这么瘦……”
“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好不好!”
“啊哈,”老张笑了笑,“看起来是谁把活性炭放在食物里丢了进来,动物的爪子沾了点才会在地上留下痕迹,”他眯起眼睛看远处的铁栅栏,“年纪轻轻就能负责熊猫真是令人羡慕……”
“你那的鬣狗怎么样?”
“它们?”老张看了一眼对面,“它们很乖啊。”
“那就还好,鬣狗是很凶狠的动物。”
“当然,”老张站起身来,“不过我劝你也不要小看熊猫。”
“有结论了吗?”
“没有结论,”老张看着地上的线条,露出微笑,“暂时可以看作是炭包沾在爪子上留下的印记,你要想起什么可以跟我说,你还有点年轻,有些事怕会处理不来……”
(三)
昆玉在一瞬间感受到一股类似于屈辱的感觉,这股屈辱的感觉间接导致了后来的事件,不过当时的他还没有这份觉悟,因此他向这种感觉屈服了,老张摇晃着挤出铁笼的时候,昆玉不仅没有说话,而且拼命地想要使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平静下来,这当然不可能,好在因为夜色浓厚,老张并没有察觉到——这个瞬间的昆玉面色潮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先下班了,回家陪儿子。”老张头也不回。
昆玉没有应这句话,好在老张也没有在意。
此刻,昆玉的记忆正在被激发,这让他想起二十多天之前的一件事——春游的小学生把书包丢在了关熊猫的铁笼下面,随即小学生和女教师跑出了自己的视野,虽然熊猫的名字里有个“猫”字但无论体型和力量都接近熊,所以当时的昆玉没有直接接近铁笼,而是先到远处找了根棍子,结果等到他回头的时候,发现笼子下面的书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截竹竿。
也许书包已经回到小学生的背上了,当时的他这样安慰自己,有人用竹竿把书包挑走了,看到这样的场景,产生这样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昆玉被接踵而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用竹竿挑走书包的,该不会是熊猫吧……
但仔细一想,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地面上错综复杂的黑色线条唤醒了他的危机感,仔细想想,老张把这些痕迹当成活性炭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些都是黑色的线条,就像是用铅笔,一笔一笔画上去的黑色线条。
这么说,书包有可能还在熊猫笼子里吗。
昆玉的视线停在了墙角与笼子接合的位置,那里有大片的竹叶,在墙角堆成三角的形状,他走过去,用脚挑开这些竹叶——竹叶的堆放本身倒没有问题,不过书包会不会藏在这里就难说了,看起来,这些竹叶不算新鲜,哼,现在的熊猫倒是挺挑剔的,吃不了那么多就只吃新鲜的,然后把旧的叶片堆起来。
脚尖好像挑到了什么,昆玉打开手机电筒,发现是一截书包带子。
果然在这里是吗……
他蹲下身去,将书包带子从竹叶里拉起,书包有些沉,昆玉皱了下眉头,将手机放在地上,手机电筒的光线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他双手使力,把书包提了起来——这只书包的带子断了一根,拉链附近被啃得全是牙印,书包的底部有一个破洞,天色昏黑,手机的光线也不够亮,昆玉无法判断这个破洞是怎么形成的。
他拎起书包另一条带子,带子本身倒是完好无损,只是从袋子接口处开始,顺着书包的棱线,撕裂了一条巨大的开口。
“书包拉链没有打开,但书包的帆布却撕开了,”昆玉仔细看着裂口,最上方帆布向里凹着,下方的帆布却是完整的撕裂痕迹,“是用爪子伸进去撑开的是吗……”
从书包的裂口里透出难闻的气味,昆玉小心地打开书包,书包底部有只已经开始腐烂的橙子,浸在不明的液体里,看起来像是从橙子里渗出来的汁,除此之外还有一瓶没开封的饮料和半截火腿,靠书包口有本书,封面上写着“数学”,其他的都是作业本。
“我记得在我上学的时候,春游可是会在包里装满零食的啊……等一下……”
“被熊猫啃过了啊。”
书包里的书本已经湿了半边,这个名为建星的孩子看来并不喜欢老师,作业本封面上总是歪七扭八地画着各种图形,昆玉翻了几下,发现其中的一本作业本上没有画图形,而是画了穿着盔甲的人物。
“画技还有些生疏,不过,已经很不错了嘛……”
昆玉短暂地想起了自己求学时期的事情,自己曾经也有在本子上作画的爱好,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管怎样,最后还是父母托人,来了动物园。
“很多事情是无法避免的啊……”
昆玉信手翻了几页,在这本作业本上为数不多的几篇作业结尾,都用红笔简略写了老师的评语,有些是“阅”,有些是“优”、“良”、“中”,昆玉走马观花地看到最后一页,结果这一页大半张纸都是评语,昆玉感到很头疼,他用手机照了照,然后视线停留在评语的最后一句。
评语最后一句,老师用红笔写着“明天春游你背着书包来”的话。
昆玉摇了摇头,把纷乱的心思赶出脑海,之后回到办公室,对面老张的桌子上还残留着一点零食的碎屑,大概是走之前又吃了点东西。昆玉坐在桌前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视频播放软件,调到作业本上备注的日期,然后想了想,又往后跳了一天。
画面快进到春游的时刻,书包落在了笼子脚下,昆玉放慢了进度,视频里人流随着老师的转身散去,就在这个瞬间,一根竹竿从笼子里伸了出来……竹竿将书包挑起,随后一只熊掌从笼子里伸出,将书包拖了进去,把竹竿丢在了外面。
昆玉的心跳经历了瞬间的加速,他点了只烟,吸了两口,然后对着视频点下了删除。
(四)
几天后傍晚。
“昆玉在吗?”快递员抱着箱子站在办公室门口。
“是我,”昆玉左手接过箱子,右手接过笔停在快递单空白处,“是在这里签收吗。”
“嗯。”
于是昆玉在这张由“黎日橡皮连锁”发来的快递上签了收。
快递员走后,昆玉回到座位,将橡皮放在抽屉里。
“昆玉,”老张站起身来,“张姨和你说了吗?”
“说什么?”
“早晨张姨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地上活性炭很多。”
所以,铅笔还在笼子里是吗?
“是不是有人用碳粉喂食,你最好注意一点,”老张道低头看着电脑,眉毛蹙在一起,“熊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昆玉点点头,“跟保安讲了吗?”
老张道,“我倒是讲了,不过作用有限,你有时间的话最好盯着点。”
“知道了。”昆玉应道。
“哦对了,”老张道,“你应该能调视频吧?”
“啊?”
“我是说监控视频,你这么紧张干嘛?”
“没,没什么……”
“不知道你紧张什么,”老张道,“监控视频里也许有线索,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看一下。”
“好的。”
春游那天的视频因为删除空缺了,如果不是老张提醒,也许昆玉觉察不到,所以他迅速地将最新的视频复制到空缺位置,改了录制时间。
“你最近状态不太对,晚上早点回家休息,”老张披上衣服,出门而去,似乎又有点不放心,回过头来,加了一句,“留心点熊猫,有事要说。”
昆玉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说:“知道了。”
……
夜色开始降临,昆玉从办公室走出。
地上的黑色痕迹是熊猫留下的,这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这只熊猫如果频频在地面留下黑色的痕迹,那就很难让人确认是无意中的举动了——也就是说,熊猫意识到了铅笔的功能,更可怕的是,熊猫已经在猜测人类使用铅笔的方法。
熊猫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吗,昆玉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熊猫的行为关系到自己的饭碗,自己也得小心才是。
在动物园没有游客的时候,饲养员们会把动物关进笼子后方的空间,供他们休憩,也许给动物投食的是人类饲养员,但是,整个动物园的工作人员都因为这些动物得以生存下去,不妨说,动物反倒是饲养员的衣食父母。
所以你可千万不能出问题啊,熊猫。
昆玉打开侧门,进了笼子,将钥匙挂在腰后,地面上和前几天一样,划着几条凌乱的线条,昆玉也没有在意,用脚拍了下灰,就掏出随身的橡皮擦拭。
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昆玉吓了一条,用电筒照向身后。
在笼子的隔壁是一间宽敞的房间,现在,熊猫就蹲坐在笼子门口,安静地看着昆玉,感受到光线,它的眼睛痛苦地眨了两下,但随后视线停留在地面的黑色线条上。
难道它真的是有意识的吗?
深知笼子坚固的昆玉打散了这些念头,他继续擦拭地上的线条,地面很粗糙,一小块橡皮几下变为碎屑,昆玉也不感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块橡皮,继续擦拭。
这些凌乱的黑线和前几天的几乎完全相同,然而似乎又有些地方不同,但昆玉一时又说不上来,只能机械地擦拭着,他时不时地看向身后,熊猫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他回头,就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着地面上的线条。
于是昆玉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擦拭着,很快这些线条都变成橡皮的碎屑,昆玉找了把扫帚,将碎屑扫干净,又找了块布稍微擦了擦,这才算是真正放心,这时他回过头去,熊猫已经不在洞口了,也许是回到角落,继续休息了吧。
擦拭都用了这么多橡皮,这只熊猫的铅笔是哪来的呢?如果只有一支铅笔的话,应该早就用完了吧,难道,还有其他的铅笔被他藏着?昆玉想起了前几天的视频,只是看到熊猫挑走书包,他就删了视频,现在他开始有些后悔,如果当时没有直接删除,也许能获得更多的信息,这只熊猫在书包里获得了远不止食物的东西,至少不止一支铅笔。
他看了看隔在笼子和房间之间的栅栏,突然觉得有点心酸,是的,纵然熊猫手里有千枝铅笔,然而那道门锁着,他就永远不可能出来。
想到这里,昆玉把各项道具归位,离开铁笼,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那些线条的诡异感来源于哪里,是的,同样是横七竖八的线条,但是这一次,线条没有交错,每一根都是相互独立的,有些线条眼看就要接触了,笔锋却戛然而止。
昆玉再次看向那道铁栅栏。
(五)
昆玉没有告诉别人自己做过什么,他像往常一样巡视铁笼,照顾熊猫,领丰厚的工资——照顾鬣狗的老张比他年长很多,两人的工资却相差无几,作为晚辈,昆玉偶尔会请老张吃饭,算是感谢前辈的照顾,老张总是笑笑,提醒他不要太放松。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干了这一杯,”老张举着杯子大笑,“我是不行了,未来还是要看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过,你一步步的路可要走稳了。”
“当然当然。”昆玉赔笑道。
然而有什么值得紧张的呢,那晚之后,黑色的笔迹就消失了。
“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要直接和我说。”老张看着他的眼睛。
“那是肯定,劳你费心了。”
“我哪是费心,”老张叹道,“只是你不说,我也不好确定。”
昆玉在那个瞬间几乎要把熊猫的事情脱口而出,但他忍住了,是的,隔壁的栅栏无比坚固,地面的黑线也消失了,自己工作的能力没有问题,自那之后已经4月有余,一切风平浪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暂时还好,”昆玉道,“如果有问题一定会和您说。”
“那就好。”
老张将杯里的酒一仰而尽。
……
事情发生在半个月之后,随着周边学校秋游开始,动物园里又开始聚满了人,那天的一切都无比正常,昆玉在办公室里打游戏,准备1个小时之后去喂熊猫,晌午的阳光穿透窗棂,射进他的茶杯里,他觉得光斑有些晃眼,将茶杯推到一边。
老张推门进来,阴沉着脸。
“出事了。”老张道。
“啊?”昆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的熊猫出事了。”
“出什么事。”
老张喝了口水,喝道,“你别废话了,跟我来。”
于是两人离开办公室。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张也不说话,只是一路劈开人流,径直向前。昆玉只觉得人群越来越密集,走到熊猫笼子前,已经有几层观众死死围住。
“让一下,工作人员。”
老张举着胸牌,不断把观众支开,昆玉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一路接近笼子,最后站到了铁笼前的栅栏前。
“你自己看。”老张阴沉着脸,不辨忧喜。
只见熊猫就像一只大狗一样,蹲坐在一排黑色的图形前面,昆玉只觉一阵眩晕,因为那黑色的明显不是图形,而是字体。
而且是很清晰的加粗过的字体。
“FREEDOM。”
熊猫甚至还给这串英文画了花边。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老张阴沉着脸。
“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会写字的熊猫也造成不了什么?”
“当然不是……但是,它只是一个熊猫……而且……”
老张摆摆手。
“游客会争先恐后地用手机拍照,然后发微博或者朋友圈,如果事情只是停留在这一步倒没什么问题,但是一旦主流媒体切入,把熊猫写字当做新闻报道,我们就会面对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压力,”老张道,“我们有两种方法应对这种事情,一种是完全放开,做成卖点,增加动物园的人气,另一种方法是,今天乖乖地把动物园关了,把熊猫交到研究所,然后申请下一只熊猫。”
“如果想增加人气该怎么做?”昆玉问。
“你最好不要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稳妥的方法肯定还是把熊猫交给别人。对了,这件事我和上面也反应了一下,应该很快就会有动作,你很快就会知道高层是怎么选的了,”老张顿了顿说,“知道熊猫是怎么学会写字的吗?”
“我不知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说?”
“可能,是小学生的教材。”
“几年级的?”
昆玉眼前浮现出穿着盔甲的人物和姓名班级。
“三年级。”
“三年级就学到这个单词了,不简单,”老张看了看昆玉的手机道,“你能找到三年级的教材么?”
“应该可以,不过你找这个干嘛……”
“别废话,快找。”
于是昆玉开始搜索三年级的教材,大概过了两分钟,他把手机递给老张。
老张接过手机后熟练地翻页,不久,他的动作停止下来,视线停留在手机屏幕上。
“怎么了?”昆玉道。
老张把手机交还给昆玉。
“要麻烦了,”老张道,“书上的这个单词,没有花边,也就是说,熊猫不仅明白他在写什么,还明白花边的作用。”
这时,老张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然后告诉昆玉,“园长来的电话。”
(六)
背后的铁栅栏发出巨大的响声,公鬣狗岿然不动,依然蹲在铁笼前看着对面,那里人山人海围了几圈,母鬣狗却被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喂喂喂你看背后……门打开了。”母鬣狗惊道。
“我知道。”
“怎……怎么回事……”母鬣狗的眼睛里折射出惊喜,“今天要提前给食物了吗?”
她话没说完,一只不锈钢盆出现在洞口那边,随后两块肉顺着盆边滑了进去。
母鬣狗走向食盆,难以抑制语气中的兴奋,“你看,真的有吃的哎,是不是熊猫表现太好了,所以给全动物园的动物发吃的啊。”
公鬣狗的语气十分淡然,“是的。”
……
老张信步经过三道走廊,推开了园长办公室的门,屋子里除了园长之外,还围坐了一些其他领导,老张推开门后面无表情地“噢”了一声,然后又退出房间拉上门。
“诶,”昆玉撞在老张身上,“怎么了?”
“没事。”
这时屋子里传来声音:“别站门口了,进来吧。”
老张这才推开门,和昆玉一起走了进去。
在园长办公室的椭圆形会议桌上,零零落落地坐了七八个人,园长在长桌的一端,左手持着托盘,右手端着茶,抿了一口,抬起头来,阳光透过百叶窗刺进房间,昆玉只觉园长身前的桌面一片明亮,正反着光刺进自己的眼睛。
“园长。”老张道。
“你是负责鬣狗的饲养员吧,熊猫那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七八个人都斜过身来看老张。
“现在有没有什么防范措施?”老张没有直接回答问题。
“动物已经全部迁进内舍了,你的鬣狗也刚刚进内舍,”园长喝了口茶,“我已经决定暂时关闭动物园,防止信息往外流。”
“这样做恐怕不够,”老张沉吟了一下,“最好能把熊猫转移走。”
园长点点头,“恐怕暂时还不能满足这样的条件,而且这只熊猫运走,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申请到下一只熊猫,”说完这句,他看着老张的眼睛补充道,“这些我们刚才开会都讨论过了。”
“熊猫可以以后再申请……”
“请等一下,”昆玉打断道,“我是熊猫的饲养员……”
“哦?”园长抬起头来。
“我有信心管住熊猫,”昆玉道,“应该没必要运走。”
老张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昆玉接着说:“关键是没必要把熊猫送走啊,有笼子关着他就不会出来……”
长桌上的几个人听到这句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文件,园长站起来,背过身去,他分开百叶窗,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从他所在的位置,视线正好能穿过树梢,看到熊猫的笼子。
“年轻人大概还不明白吧,”园长回过头来,“以为只要笼子够坚固,就可以关住所有的猛兽……”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种想法也没有什么错误,”园长叹了口气,“但笼子只能用来关猛兽,现在在笼子里的,也许不是猛兽,而是一个……”
他顿了顿道,“是人类……”
(七)
“已接到上层通知,今日参观门票不再出售,助警协助工作人员疏散人群,防止造成踩踏危险。”
负责保全工作的小李正在传达室值班,突然收到来自公司行政的短信,在他枯燥的职业生涯中,这是少有的人生体验,不过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就收到了下一条短信。
“助警6039请前往东门出口,协助其他助警的维持工作,15分钟后会有从北门售票处开往东门的内线,也可以乘坐内线到达东门。”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公司会接连发出通知,人员也在不断调动,动物园里应该是发生了很大的事吧。
不过这些事都和我没什么关系,小李把帽子戴在头上,心道自己只要负责照常巡逻就好。
“ 请等一下。”
一个上身穿着连帽套头衫,下身穿着宽松长裤的年轻男子叫住他。
“今天关门了,买票的话还是过几天再来。”小李道。
“不,不是这件事,”年轻男子道,“我是来应聘保全工作,今天是正式上岗。”
恩?
面前的年轻男子虽然没有戴眼镜,但看上去文质彬彬,身材有些微胖,不像是长期经受体能训练的人,不过战斗力和身材也没有直接的关系就是了,他的皮肤呈小麦色,应该是承受过足够的日照,这么来看,起码经常运动,体能不会太差。
“呃……行政叫你去哪上岗?”
“我接到了通知,但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
听到“通知”,小李打了个激灵。
“短信通知?”
“是的。”
“拿来我看看。”
“给。”
于是陌生的年轻男子递上一只陈旧的手机,小李看到名为“动物园行政”的号码里有两条未读短信,于是顺手打开,不出所料,与小李刚刚接到的短信几乎如出一辙,不过陌生男子需要到的地方是在动物园熊猫馆,短信里写了他的工号,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已读短信,就在两条未读短信的上方,写着面试的地点,那确实是行政楼的所在地,在那条短信的末尾,还非常贴心地提醒他带长袖衣物,因为当地的秋天比较冷。
“第一次来N市吗?”
“是……”
“也对,毕竟比家乡挣钱多,”小李笑了笑,把手机递还给他,“从这儿顺着路走就能到行政中心,不过你得先去熊猫馆。”
“那里……要怎么走?”
“等下会有车去东门,我们可以带你一段,”小李看看表,“大概还10分钟吧”
“那多谢了,”年轻男子笑着说,他指了指旁边,“我站这里等就好。”
“可以,正好我也要等,你等下和我一起走。”
在陌生男子回头的瞬间,小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再把你手机给我一下。”
年轻男子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递过手机。
“给。”
小李拿到手机,熟练地搜索行政部的号码,在那个熟悉的号码下面,备注栏里的的确确地写着“动物园行政”5个字。
“没问题了。”
小李微笑着把手机递还给他。
……
园长把视线转向老张,“说说你的看法呢?”
老张面无表情道,“我没有什么看法。”
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下,园长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园长道,“昆玉,这段时间你先放个假,在家里好好……”
“为什么一定要把熊猫送走?”
园长听到这句话,抬起头,冷冷地审视着他。
“昆玉,不要说了。”老张伸出手去拉他。
“不就是只熊猫吗,难道不是锁住他就可以了吗?”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告辞了。”一起开会的几个人里,身材最高大男子站起身来。
“好的,”园长起身赔笑,“真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儿。”
男子露出微笑,园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就此别过,之后几人推开座椅,与昆玉擦肩而过,离开房间。
园长在桌子前坐下,双手相扣,撑着自己的正脸。
“恩……”园长看这昆玉,“你的意思是,把熊猫留下来。”
“是的。”昆玉道。
“你呢?你怎么看?”园长又看老张。
“留的话就要快点,现在很可能媒体已经来了。”
“我明白了,”园长把视线转向昆玉,“你认为眼下的问题是只要留下熊猫就可以解决的……”
“不完全是……”
“或者是你觉得你的问题必须通过留下熊猫来解决。”
昆玉还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他和园长对视着,然后低下了头。
园长叹了口气,他背过身去,透过百叶窗看着楼下。
“刚刚已经有人说过了,再不把熊猫控制起来,媒体来了就留不住了,”园长顿了一下,“我会和行政那边打招呼的。”
“谢谢园长!”昆玉听到这句,转身就走。
“你等一下。”
“啊?”
老张本来要走,听到这句,又回过头来。
“那个,熊猫的饲养人,”园长看看门外,确认昆玉已经走远了,“是叫昆玉是吧?”
“是的。”
“谁介绍来的?”
“我也不太清楚,”老张想了想说,“是真的不知道。”
“明白了……”园长沉吟道,“他觉得他必须要留下这只熊猫。”
“你也知道,他是年轻人,”老张道,“和我们这些已经在社会上生存了很久的人相比,他们担心的东西和我们不同。”
“嗯……年轻人嘛……”园长喃喃道。
“园长,”老张道,“那熊猫……”
“既然负责熊猫的年轻人都要留住熊猫,那就帮他留住好了。”
“我明白了。”
……
“你到哪了?”
手机屏幕上浮现出一条来自朋友的信息。
“嗯……现在在一辆……”即使是发信息,他也非常自然地打出几串省略号,“或许是敞篷跑车吧……”
他坐在一辆帆布顶的电动汽车上,凉爽的秋风夹着湿润的气息划过他的脸庞,他的怀里抱着一身制服,那是传达室的小李借给他的。
“那个,我怕我到不了事发地点就被赶走了,好不好借我一套制服。”
“你记得还。”
就是这么借的。
“你快点过来,警卫越来越多了。”
“你不是很能跑吗?”
“你以为你那两条行政的短信是怎么来的,警卫已经盯上我了,现在我同事在顶着。”
“那你呢?”
对方连续发来三条信息。
“我在跑。”
“你妹。”
“快点来。”
“我们离那边……”
他字打到一半,汽车突然猛地震了一下,于是手机脱手,他右手敏捷地在空中捞了一下,但只擦到了手机的边。
手机翻转着撞在前座上,落在地面,向身边的人滑去。
顿时听见了心跳的声音。
“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李弯腰拾起手机,屏幕向下递给他,“快看看,别摔坏了。”
“嗯……”年轻男子接过手机,“李哥,我们离熊猫笼子还有多远?”
“快到了。”
“好。”
他默默在信息里补上最后几个字,然后穿上工作服。
……
昆玉完全没有想到会写字的熊猫可以造成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很有趣,现在,他看到动物园里的人潮缓缓离开,无数的助警从四面八方赶来,动物园里人头攒动,不时能听到孩子的哭声,他觉得自己被这样的世界割离了。
一个孩子摔在他的脚边,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开始大哭,背着挎包穿着粉色连衣裙的中年女子从远处赶来,瞟了他一眼,然后扶着孩子离开。
身材有些臃肿的助警走了过来,告诉他现在动物园关闭,希望他能离开。
“我是工作人员。”昆玉出示了证件。
“那注意安全吧,现在很乱。”助警说完这句,转身离开。
但除了离开的人潮之外,也有一股方向相反的人流,这些人面带狂喜,正向着这熊猫的笼子蜂拥而去,在远处,熊猫的笼子周围凌乱地围着几波人,他们相互保持这距离,彼此在笼子周围流窜。
“走了。”背后传来老张的声音。
“你怎么才来。”昆玉问。
“刚刚园长叫住我了,”老张顿了一下,“叫我留住熊猫。”
“那你呢,你怎么说?”
“留住很困难,”老张走向路边,“但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在道路的两边,用很粗的竹竿临时架起了游客离开的通道,助警站在这些竹竿的两边维持秩序,人潮正从一开始的拥挤逐渐变得有秩序,他们正平静地离开。
“动物园会给这些人退钱吗?”
“可能会从网上退,没准他们还挺高兴自己白看了动物,”老张从地上拾起一根备用的3米来长的竹竿,丢给昆玉,“接着。”
昆玉接过竹竿,“干嘛?”
老张自己也拾了一根,“等下你就能用到了。”
“我们要用竹竿对付游客吗?”
“不是,我们是要对付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
“对,你跟我来,”老张走在前面,“你看到那些扛单反的人了吧?”
“看到了。”
“那些是记者,哼,”老张道,“你不要以为现在的记者多有职业道德,他们为了一点新闻素材能跑断腿,顺带说一下,他们把这种事儿美化成职业精神的时候也特别积极。”
“所以我们要把记者赶走是吗?”
“不是,是我们要把熊猫赶回内舍,这样就算他们有职业精神也没用了。”
“但是老张,”昆玉问,“我还不明白,只是熊猫写字了,我们真的需要关闭整个动物园吗?”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面对这种现实,”老张边走边说,“在你看来那不过是一只熊猫在写字,人类只要能控制熊猫就可以控制风波,不,不是这样的,这两者之间怎么会有逻辑关系呢,你控制熊猫?怎么控制?控制在哪个阶段?怎么封媒体的口?如果你连这些问题都不考虑到,那所谓的控制是什么,只是把熊猫关起来吗?”
“媒体真的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这个暂时也许还不用考虑……不过我们肯定要先把熊猫关起来,把游客全部赶走,不管怎么样,先尽可能地控制消息,然后只要没人能接触到真相,我们就可以慢慢处理,不过……”老张顿了一下,“把熊猫乖乖地交给研究所肯定是最好的方案,那样我们动物园就不需要担负任何的责任,接下来的锅,会有研究所替我们背。”
昆玉还想说什么,但是老张打断了他的话。
“不管怎么样,先把熊猫关起来吧,”老张道,“我已经在内舍门口放了诱食,熊猫应该会回到内舍。”
昆玉点点头,两个人拿着竹竿向铁笼跑去。
“但如果熊猫没有回去的话……那就麻烦了……”老张道。
老张的话哽在喉咙里,他想说,如果熊猫没有回到内舍,那么他们将要面对的,会是一只有能力抵抗诱惑和习惯的怪物。
……
“你什么时候到,我们这边快扛不住了,你好接电话吗!”
那边发来消息。
“不好接。”
“等我下车再说。”
这边回道。
“他们可又来人了。”
“来了两个有竹竿的。”
“我去竹竿好粗。”
那边又连续发来三条信息。
年轻男子只觉心头一片烦乱,就在这时,汽车停下了。
“你快去吧,”小李指着远处的建筑,“那里就是熊猫馆了。”
“谢谢李哥。”
“对了,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欧阳。”
“欧阳,复姓是吗,”小李道,“欧阳什么?”
前座的人拍了拍他的座位,叫道,“你别拖时间了,我们还得赶过去。”
“好吧……”小李无奈地回头,“那我们先走了。”
汽车发动,小李随着汽车远去,欧阳目送他离开,轻轻地说:“不是复姓……”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欧阳看看表,准备赶往熊猫馆,刚一转身就撞在一个保安身上,那人身材魁梧,高大威猛,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我去熊猫馆。”欧阳指指远方。
“噢好。”对方完全没有怀疑他的身份,侧身让行,于是欧阳点点头,与他擦肩而过,顺手掏出手机。
“我没问题,马上就能到熊猫馆。”
“嗯,你快点。”
“放心,对了,你往笼子里扔两块钱。”
“你报销吗?”
他没有回复,而是将手机塞回口袋,向熊猫馆狂奔,但只是跑了两步,他感觉到上衣口袋一阵震颤,同时传出铃声,他皱着眉头掏出手机,发现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在这紧急的当口,他竟停住脚步,站立在草地上,接通了电话。
“爸爸!”儿子的声音非常响亮,“中午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晚点吧,”欧阳道,“你叫妈妈别做我的饭了。”
“妈妈去打麻将了,她说今天你做饭。”
“什么我做饭,为什么天天我做饭。”
“妈妈说今天是结婚纪念日,她说结婚纪念日都是你做饭。”
“这是今年第19个结婚纪念日了吧!”
“妈妈说每天都是结婚纪念日,每天都该你做饭,洗碗也不行。”
欧阳哑然失笑,“好,好……我明白了,你在家等着,爸爸这边忙完就回家给你做吃的,如果时间来不及,就买带好吃的给你。”
“爸爸是去救熊猫了吗?”
欧阳沉默了几秒钟,翻了个白眼儿,“是……你妈还真是什么都不瞒你……”
“我觉得熊猫很像我的哥哥。”
“我觉得你应该叫叔叔,因为爸爸觉得熊猫很像自己的弟弟。”
“那爸爸一定要把熊猫叔叔带回来。”
“放心吧。”
他挂断电话,发现屏幕上已经集满了信息。
“你居然在那接电话……”
“看来你是来不了了。”
“也好。”
“正好我也觉得很无聊呢……”
欧阳勾起嘴角,对熊猫馆发动了最后的冲刺。
……
“你看好那些拿单反的人,他们有些是记者,但也有一些是摄影师,”老张回头看了昆玉一眼,“区别在于他们是不是爱护手里的单反,记者的单反都是和单位借的,摄影师的单反都是自己的,当然,抱团的一般是摄影师,他们都是组团来的,单干的就一般是记者了,同行是冤家,谁也不乐意和敌人站一起。”
“那你去干嘛?”
“那边有几个用手机拍的,这样的人拍照方式很隐秘,也很危险,我去把他们赶走。”
“就是说用手机拍照的也要管是吗。”
“但你别管……”
老张还没说完,昆玉已经朝着一个一袭黑衣的年轻人走去,年轻人顶一头鸟窝般的乱发,戴深蓝色的墨镜,右手夹着半截香烟,左手拿着手机,不时地对着笼子里拍两下,然后在屏幕上频频点击。
“干什么的!”昆玉用竹竿指着他问。
昆玉这么问的时候,只觉一道热气顺着脸颊掠向后方,等他反应过来,年轻人的右手已经搭在竹竿上,看上去轻轻一拧,昆玉这头竹竿就脱了手。
年轻人将竹竿向后一抽,凌空抓住了竹竿的中段,抬起手来,正指着昆玉咽喉,左手将手机轻轻放进衣兜。
“记者。”
主动权在昆玉失神的片刻易手。
“昆玉。”
老张在背后喊他,昆玉回过头去,老张提手把自己的竹竿丢了过来。
“接着。”
昆玉将竹竿握在手里。
“你去把熊猫带进内舍。”
什么,熊猫还没有进内舍吗,昆玉隔着人群看向铁笼里,只见熊猫仍然蹲在地上,正抬起硕大的头,眺望着铁笼外的他。
昆玉摸了摸身后的钥匙。
“听到没有,你去把熊猫带进内舍,媒体我帮你挡着,”老张道,“只要熊猫进了内舍他们就没得拍了。”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黑衣的年轻人冷冷道。
“嗯?”老张转过脸来看他。
年轻人把墨镜摘了下来,老张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叠墨镜,就像是叠一床棉被那样,他把墨镜的镜脚对折,然后对折整副眼镜,叠成火柴盒大小,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老张的视线从对方枯瘦的手指逐渐上移,顺着上衣纽扣,跳到喉结上,又顺着面颊攀上眼睛,那是一双如此狭长的眼睛,以至于曾经每个人都以为他冷漠地审视着整个世界的变化。
“是你……”
“是啊……”仅仅是看上去很年轻的男子微笑着说,“好久不见啊,班长大人。”
……
昆玉沿着铁笼向前走,在这间用来展示熊猫的铁笼里,假山蜿蜒着覆盖了十几平米,内舍只占据活动范围的一个角落,而昆玉现在所在的位置,假山横埂在昆玉和熊猫之间,昆玉短暂地躲开熊猫的视线,接近了熊猫馆的侧门。
“一定要留下熊猫,”他从腰后掏出钥匙。
但在插进锁眼的一瞬间犹豫了。
熊猫虽然名字里有个猫,但从体型上看完全是熊,也就是说,自己这样贸然进去是会有危险的。
这时耳侧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向右边,只见一队穿戴整齐的保安排成长队,从远处小跑而来,从他的身后绕过,跑向老张所在的方向。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有这么多保安在工作吗?动物园里的情况,已经危急到需要出动这么多保安了吗?
要不还是让老张来熊猫馆吧,他能把竹竿扔给我,说明他对处理他那边的情况,还是有自信的吧?
或者,知道进熊猫馆会送命,反而扔给我这根竹竿?
昆玉一边想着,一边已经在往路口走了。
竹竿……
昆玉站住了。
如果真的想让我送命,不给我竹竿反而会比较好吧?
那么,又是为什么要给我这根竹竿呢?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腰后。
是了,老张进不了熊猫馆。
并不是有危险……而是他没有权力进熊猫馆。
是吗,这根竹竿原来就是……权力的象征……
虽然说起来比较幼稚……但如果自己逃避了这种权力,就意味着不仅要把竹竿给老张,也要把腰后的钥匙交给他,是了……
他回头,走向熊猫馆。
但是这一次,步伐更加坚定。
是了,老张进不了熊猫馆,这也是他必须把竹竿扔给我的原因,这种事情,我怎么可以轻易地让给别人。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门。
(八)
“玄音……”老张凝视着面前的男子,“那真的是好久不见。”
“是啊,从毕业就分道扬镳了。”
玄音笑着,竹竿横扫而来。
老张右臂下挡,用手臂硬接了一竿,然后左手钳住竹竿,双手稳稳握住。
玄音硬拉了一下,但竹竿纹丝不动。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老张道,“上一次同学会,我们没看到你。”
“只是没参加同学会你们就以为我死了,”玄音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轻信谣言的人。”
“你现在还在做警察吗?”
“明知故问吧,我都说了自己是记者。”
“你做警察的时候我们还有消息,”老张道,“后来你不做警察了,我们就以为你……”
“原来是这样。”
玄音松开了竹竿,竹竿的一头落在了地上,于是老张握着竹竿的动作变得非常滑稽,他只好一点一点地把竹竿抽到自己的面前。
“竹竿给你了。”玄音道。
远处的一队保安小步跑了过来,玄音歪着头,穿过老张的身体看向他的身后。
“要不你还是走吧,”老张道,“现在动物园里很危险,你身手再好,也挡不住我们人多。”
“我用不着你关心。”
玄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老张拍了几张,在画面里,老张身后的保安正向着他跑来。
老张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站在原地。
“我提醒你一下,在这张可能会上报道的照片里,你离我距离很近,而且你身后就是保安,如果这样你都让我逃走的话,我可不敢保证动物园里的其他人会怎么想,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故意这么想,”玄音收起手机,作势要走,“下次再见了,老同学。”
“你见老同学第一面就是做这种事的吗!”老张喊道,他脚下加速,跟紧了对方。
“你不也把竹竿抽过去了吗,”玄音回头笑道,“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把竹竿扔了?”
“那是……”
“找不到借口就别找了吧。”
玄音笑着仰起头,让阳光泼洒在正脸上,脚下的步伐一步不停。
“保安就要追来了呢。”他说。
“想要我放弃的话,就一步不离地跟到我筋疲力尽为止吧!”
……
昆玉扛着竹竿打开门,看到了蹲坐在地上的熊猫。
熊猫也看着他——在那对惹人喜爱的黑眼圈里,两只黑珍珠一般的眼睛正呆滞地看着昆玉。
当然,昆玉也是第一次如此憎恨这双眼睛。
如果在地上写字的不是熊猫,而是别的什么动物,例如猴子、猩猩甚至鼹鼠,大概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冲动,偏偏是熊猫,是一家动物园只有一只的珍贵的熊猫,而且是他负责的熊猫,所以这件事才会迅速地扩散,而且深究起来,最让他感到不爽的还是——为什么是,他的,熊猫。
为什么全国有那么多熊猫,只有你学会了写字。
昆玉把竹竿举起,指向熊猫。
熊猫仍然呆坐在地上。
昆玉想要绕到墙边,但想了想还是背对入口。
快进笼子啊。
他在心里对熊猫说。
你在外面有什么用,能写字又有什么用,逃不走的。
昆玉向前走了几步,又接近熊猫了一点,绕过假山,仿佛突破屏障一般,他听到了周围的声音。
保安已经在赶人了,自己也要快点。
这么想着,又靠进了几步。
为什么你一直坐在地上不动呢,是不怕这根竹竿吗?
昆玉走近几步,现在,只要他伸直竹竿,就能碰到熊猫的身体了。
他双手慢慢使力,伸直竹竿,碰了熊猫一下。
熊猫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但依旧是呆坐在地,看着他。
这是傻了吗,这只熊猫。
昆玉不觉手上使力,用竹竿敲打熊猫的身体。
熊猫只是看着他。
动啊。
昆玉手上的力越来越大,终于在有一下敲到熊猫身体上时,熊猫发出“唔”的一声,站起身。
昆玉吓了一跳,后退几步。
熊猫站起之后没过几秒,又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坐了下来,还坐在了那行字前面。
原来如此。
昆玉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用竹竿轻轻捅了捅熊猫。
他不敢看向熊猫馆的周围,怕一走神熊猫就会扑上身来,但是,从周围的声音来看,现在注意熊猫馆的人寥寥无几,或者说,保安已经开始稳定局面,没有人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想到这里,他横起竹竿,力运千钧,扫在熊猫身上。
……
“这一幕没拍下来太可惜了。”
玄音踩在石阶上,听见熊猫发出“嗷”的一声大吼,他回过头去,只见熊猫已经起身,而在熊猫面前的年轻人则举着竹竿指着熊猫。
熊猫像一团肥硕的棉絮,在地面上滚来滚去,躲避竹竿的攻击,年轻人咄咄逼人,竹竿如蛟龙出海,在空气中画出虚影,不断逼近熊猫。
是的,熊猫在后退。
“你不继续跑了吗!”
只是站着看了一眼,老张的竹竿就扫了过来,顺着台阶扫向玄音小腿。
玄音避开竹竿,跳到石阶下。
老张的竹竿如影随形,又扫了过去。
“跑的话不觉得太欺负你了吗?”玄音右手撑了下墙,往前跃了两步。
“放屁。”老张的竹竿又跟了过去。
“哈哈哈,”玄音大笑,“你把字咬那么清楚费了不少劲吧。”
老张愣了一下,垂下头大口喘气。
“你自己应该也知道,”玄音回头走近他,“我们已经不是年轻人了,不注意保养体能,结果当然是跑几步就气喘吁吁。”
“我也没有……”老张道,“气喘吁吁吧……”
他抬着头,看着玄音走近。
玄音就那样无所顾忌地,一步一步走进竹竿的攻击距离,然后走到老张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一个为了生活吸风喝雨的人,而你……”玄音漫漫道,“所以你就不用跟我拼命了吧……”
“哼……”老张长叹一声,把竹竿放了下来。
“所以,现在我们是不是能好好谈一谈了。”
“保安来之前吧,”老张看着远处的昆玉,“有话快说。”
“好吧,那我就直接问了。”
玄音笑着说。
“我啊,想从个人的立场上,了解一下你对里面那只熊猫知道多少呢。”
……
原来熊猫并没有那么可怕。
拿着竹竿的昆玉脑海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是啊,不是在我的驱赶之下,四处逃生了么,跟常识里描述的情况完全不同啊,熊猫不是有巨大的破坏力吗,而且那副身躯,就算是拿单纯的体重压上来也无法阻挡吧,现在还不是在整间笼子里吓得乱跑吗。
熊猫被昆玉打得“嗷嗷”直叫,却不反抗,它在笼子里仓皇逃窜,但每一次远离内舍的入口,都会被昆玉用竹竿捅一下,反之,如果它跑向内舍,昆玉就会无动于衷。
几个回合之后,离内舍越来越近的熊猫靠在熊猫馆的内壁上。
昆玉用竹竿敲了敲熊猫的身体,但熊猫无动于衷。
于是昆玉横起竹竿。
熊猫突然发出“嗷嗷”的叫声。
昆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非常坚定地将竹竿扫向熊猫。
熊猫岿然不动。
熊猫的反常并没有直接引起昆玉的惊慌,或许在昆玉看来,现在熊猫坐着不动,但总归是和之前没什么不同的,只要多敲几下,它总会向之前一样逃走。
于是第二下和第三下也击打在熊猫的身上,发出“嘭嘭”的响声。
熊猫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昆玉又抡起竹竿。
就在这时,熊猫突然蹲伏在地上,用前掌的指甲扒拉着地面,用纤细的白色线条在地面上留下了一行字。
熊猫写字了。
即使是昆玉离得那么远,也知道熊猫写字了,但他并不知道熊猫写了什么……他用余光观察四周,发现四周都是保安的身影,于是放下心来。
不管熊猫写什么,只要把它赶进内舍,自己擦掉那些字,就一切都结束了。
竹竿又打了下去,除了竹竿击打肉体的“嘭”的一声之外,还有熊猫指甲擦过地面的磨砂声。
但熊猫几乎没有迟疑,它立刻回过身体,再次把指甲按在地面上。
这次它留下的痕迹里,有深红色。
受伤了啊,昆玉心道,就是刚才那一下受伤的吧。
熊猫开始发抖,但它战战兢兢地在地面上写着字。
昆玉抡起竹竿,又一棍子敲了过去。
但熊猫只是歪了一下,又继续写。
得快点把它赶进内舍啊。
昆玉又敲了一下。
如果再不赶进内舍,就会被更多人看到的啊。
又一下。
如果这些人看到熊猫受伤的话,我就会受到谴责了啊。
心里这么想着,他下手也越来越重。
你快给我回内舍里去啊。
熊猫只是在那里写字,它微微张开嘴,涎液从嘴里淌了出来。
反正都要受到谴责了,昆玉再次抡起竹竿。
等一下,反正都要受到谴责了……反正?
他把竹竿抽了回来,抓在手里。
既然反正都要受到谴责,那么干脆把你打昏,再拖进内舍好了。
他举起那根竹竿,对着熊猫,投了出去。
……
“事情到这一步,我也可以走了,”玄音站起身来,“作为老同学,我还有些话可说,但一起生活在这个社会上,我能理解你的无奈,当然,谢谢你为熊猫做了这些事情。”
“那张照片……”
“放心吧,不会公开,”玄音道,“追着我追了这么久是事实,即使是追陌生人,你也很了不起了,何况还是追自己同学。”
玄音拍拍屁股上的灰,“大家同学一场,我没必要让自己人难做,虽然你这样的人我也不喜欢。”
“你变了很多呢……”
“你也是啊,”玄音拿手比划着老张的体型,“变了……很多……”
“哼。”老张不屑。
“什么时候聚一聚。”
“随时都可以,等改天有空吧。”
“那就今晚吧。”
“啥……”
“行了,不难为你了,”玄音回头,“明天晚上一起喝一杯。”
“好。”
“然后,”玄音笑着说,“我们可能会成为敌人吧。”
老张默默无语,看着远处的熊猫馆。
在那里,一个穿着保安服的年轻人,单手伸进熊猫馆,在竹竿抛来的一瞬间,他抓住竹竿,横着撇了一下,于是竹竿撞在熊猫馆的笼壁上,落了下来。
……
“刚好。”
欧阳活动了一下手腕,左手拿出一张A4纸,右手抓住熊猫流血的手掌,盖在那张纸上,留下一个血色的熊掌。
然后出示给昆玉看。
“我是熊猫先生的辩护人,”欧阳道,“至于辩护费……”
昆玉看着熊猫,视线从熊猫脸上下移,在熊猫身前,他看到两枚晶莹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