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地里的麦子黄了,几天时间,田野里已经看不到大片大片的麦穗,今年的夏收,悄没声儿地接近了尾声。
现在收麦真省事,联系好了收割机,准备好盛装工具等在地头就行,甚至,可以直接倒在三轮车上拉走卖掉。联合收割机轰隆隆过来,轰隆隆进地,一片麦田很快就变成了麦粒儿是粒儿,麦秸是麦秸,麦茬是麦茬。机械化作业,让人们摆脱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有更多的时间用不同的方式创造更多的财富。
这样的场景,几十年前根本无法想象。机械化收割之前的三夏农忙,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备收
记忆里,离麦收还有个把月就开始准备了。老人们收拾出家里放了很久的镰,木叉和木锨,该磨的磨,该钉的钉,排子车也该收拾了,车帮活了,榫卯连接处加个木锲,轱辘转的不灵活了,卸下来轱辘,拆下来车轴,打开滚珠轴承抹上黄油,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去集市上买新的,提前准备总是有备无患。
磨好的镰刀不会再闲挂在墙上,早晚在地里锄完草,回家前拐到路边河渠边割上一捆茅草驮回来,灯下的劳作就有了原料。街坊邻居聚在街门外吃过晚饭,女人回家收拾碗筷,男人们就搬出了工具,开始搓“草腰”(草绳)。几棵草一头打个结,分开两股放在掌中,两手就那么前后一搓,就合成一股绳子从下方垂了下来。他们的手很快,聊着天就能把一捆捆茅草变成一根根草腰,十几二十根扎成一把放在阴凉处晾着,收麦时候会派上大用场。
过了小满节气,整理麦场就安排上了日程。村边地势高,方便排水的地方早已预留出了出来,关系好的几家一起清除干净地面杂草,洇湿地面翻起土,洒水晾晒,半干不湿手攥成团又不粘脚了,耥平用大石磙子碾实就成了麦场。一般的麦场都要反复洒水碾压三四遍,地面碾得平整光滑,才能保证打场时不至于把麦粒儿压进土里。
话说准备工作做好等着开镰期间,家里的女人早准备好了麦收间的吃食。五黄六月劳动量大,不弄点好吃的补补对不起家里出力干活的爷们。馃子,烙饼,炒鸡蛋,咸鸭蛋,都是既容易携带又容易保存的食物,麦子黄了最怕刮风下雨,没把麦子收回家之前都是在和老天爷抢粮食,哪有功夫回家做饭吃饭?
割麦
开镰了,泡软了的草绳装上车,吃的用布兜好了放上车,装在白色塑料壶里的凉白开也装上了车,天刚蒙蒙亮,一家老小就要下地干活了。
放了麦假的孩子,大点的拿起镰刀,弯着腰跟在大人身后割麦子,小点的就负责在地里散草腰。草腰得顺着麦垄放在稍微宽点的垄缝里,一般都是大人先起个头,大概给个距离,小孩子学着做就行。我也跟着大人们下过地,散过草腰割过麦,割不上半天指头根就开始起燎泡,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头上是擦也擦不完的汗水,麦芒在手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又疼又痒,那滋味真的很酸爽。
割下来的麦子是不着急打捆的,没什么风的晴天中午,地里的热气蒸腾上去,散着的麦子干的快容易伤秆掉粒儿,要等到下午四五点钟热气下沉了才打捆。打捆也有讲究,麦穗儿要一颠一倒放,捆出来才两头匀实,好装车不易散。
捆好的麦个子一排排躺在地里,排子车架起来拉进地可以边走边装车,先是直接装,后是木叉挑起来往上扔,车顶有人排整齐,麦子越摞越高,直到摞成一座小山。太阳落下它最后的余辉之前,一座座麦山就离开了麦田,开进了麦场。
彼此间隔开距离,人们在场边卸车,卸下来的麦个子还是要打成整齐的麦垛,一趟趟装,卸,装,卸之后,当天割倒的麦个子全部收入了麦场上了垛,盖上苫布,一天的劳作才算告一个段落。
小麦入场,最怕的就是连阴雨,麦垛里的热气水汽散不出来,外层的麦粒儿会发芽,内层的麦粒儿会发霉,眼看着到家的收成受损严重,是最让人难过的事。
打场
收进麦场的麦子并不是谁先进场谁先打场,早在割麦子前,大家就已经抽过了签,排好了打场的顺序。
该着谁家打场了,谁家一大早就会过去,掀开苫布,清扫场面。太阳出来了,场面晒得有点发热,麦个子从麦垛上转移到场中间,解开草腰抖散,用木叉挑开,让更多的麦秆麦穗能接受阳光的照射是必做的事情。麦子铺上了场要晒,一般晒到下午两三点碾场,中间要翻场,把下面的麦子捣腾上来晒。大人们是不会在场里等着翻场的,他们还有忙不完的事儿,小孩子们才是看场的主力,主要是驱赶闯入麦场吃麦粒儿的鸡鸭,猪羊等家禽家畜。场边的树荫里铺上草苫,可躺可坐,就是不能离地方。如果一天打不完场晚上又确定没有雨,摊在场上的麦子不收,人也就睡在场边上。躺在草苫上望着天,星星就在眼前,蛐蛐的鸣叫声就在耳边,不知不觉就会做个好梦。
过了中午,经过太阳暴晒后的麦秆变脆了,才可以碾场。人拉着磙子碾压时,要走上无数个来回,麦秸压扁了,麦粒儿从麦穗上脱落下来了,接下来才是挑麦秸,扬场,能干好这两件事儿的,都是种地的“老把式”。
麦秸要一层一层挑,从压好的麦秸边缘开始,木叉,钢叉齐上,挑起来一层麦秸抖一抖,铺放在场边一片没有麦粒儿不碍事儿的地方,这里将来就要起麦秸垛了。很多时候麦秸先是占个地方,并不着急起垛,毕竟这时候麦粒儿归家才是首选。
扬场需要风,树叶晃起来了,光着膀子的庄稼人拿起木锹走上场,铲起一锨麦粒儿抛向空中试试风,选定合适位置,扬场就开始了。弯腰铲起麦粒儿,直腰,抬胳膊,木锨从地面悠上去,麦粒儿离开锨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在近处,轻于麦粒儿的麦糠随着风飘出去,落在麦粒儿外面,很自然地分成了两部分。女人们则裹了头巾,手拿竹扫帚顺势一扫,让分界线更加明显,她们和身边不断抛洒麦粒儿的男人们配合得十分默契,麦粒儿沙沙的扬出去,哗哗地落下来,那是他们最喜欢的声音,胜过收音机里播放的任何名家名戏。
扬场不是一遍清的活,天要黑了,场扬完了,干净的小麦装袋装车,剩下的还要再筛分清理,“麦鱼儿”“没有完全从外壳里脱出来的麦粒儿)要单独收集,麦糠要清扫到场边腾出地方让别人用,清扫完了麦子拉回家顾不上吃饭,先去下一家告知一声“我家麦子打完了,明儿该你家了。”这是自觉,更是公德。
麦收最后一个环节,是把散乱堆在麦场边的麦秸打成垛。打垛的时候,先根据麦秸多少打出底,然后把麦秸一层层铺上去,踩实,先转四周,后填心儿,铺层要均匀平整,压扁的麦秸滑,铺不匀实歪垛倒垛是常事儿。打好的麦垛都是圆形,高三米以上,最后堆出中间高四周低,周边超出底座的圆顶,抹上掺和着麦糠的稀泥才算完事儿。散落在麦场里没有收净的麦粒儿,一下雨就发了芽,打过麦的场里,麦秸垛边和垛顶上经常会看到一簇一簇的麦苗,冬小麦产区,这种没有经过低温春化的麦苗不会抽穗结籽,谁家的麦秸垛上绿意浓,谁家漏掉的收成多。
在农家,垛起来的麦秸也是宝,既是烧柴,又是填枕头的原料,更是和泥的筋骨,用的时候直接围着麦秸垛从半腰往外掏,有时候能把麦秸垛剥成蘑菇样。
麦子收进家里了,麦秸垛打完了,麦收也就过去了,孩子们背起书包坐回了教室,男人女人开始了新的劳作,麦田腾出来的地要浇水点玉米,已经出了苗的玉米田要耪麦茬撒化肥,地里的棉花要打药掰花杈……农田里,永远有忙不完的活。
在春秋冬夏的交替里,老一辈的农人慢慢老去,新一代年轻人用新的方式当起了新的农民,镰刀,木叉,竹耙子,木锨……很多原始的农具被现代化的农业机械替代,它们终将变成历史博物馆里的展品,去讲述很久以前的麦收故事。
也许,故事的开头会说“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季,地里的麦子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