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火车到站的汽笛声,惊醒了车厢中正在熟睡的人们。
这是耒阳到广州前一晚的最后一趟车。坐在第八车厢最末一排的是一对老年夫妻。
男人祖运上身是一件全新的蓝灰色棉麻条纹T恤,下身穿着全新的黑色休闲裤,脚上踩着一双全新的黑色健步鞋。腿上放着一个洗得有些泛色了的蓝色帆布包。
靠在男人肩头熟睡的女人雪花,也是一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卡固定在脑后,上身穿着一件全新的蓝色梅花长袖衬衫,下身是一件全新的黑色休闲裤。
首先醒来的是男人祖运。他看了看窗外,天已经大亮。
随后摇了摇身旁的女人雪花:“到了。”
雪花看了看周围已经起身准备出站的人群,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到广州了啊?”
“是嘞。”
祖运一边回话,一边起身从置物架上拿下装着衣物的黑色双肩背包。
这是两人第一次来广州,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跟着人流出站后,站在广阔的火车站广场,看着你来我往的行人,两个人突然不知道往哪儿走了,眼神中,有惊异,也有迷茫。
祖运看了下四围,不无惊叹地说:“雪花,你看这火车站可真大,对面那楼得有好几十层吧。”
雪花并没回话,而是说了一句:“你可别瞅了,先找地儿吃点吧。”
祖运这时才如梦初醒,赶忙拉住了一个提着行李箱匆匆忙忙自身旁经过的年轻男人。
“小伙子,问一下你,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吃早点儿的没?”
这年轻人也没细听,以为是问吃早茶的地儿,丢下这么一句话,又跑了。
“大爷,吃早茶您得去点都德。”
点都德是地名呢还是啥名呢?两人完全不清楚。这点都德在哪呢?两人更是不知道。
祖运一直坚信一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在不认路的情况下,他和雪花两人互相搀扶着,跟着人流瞎走。
幸运的是,这路没错,因为祖运瞧见一旁有人在排队等的士。
祖运像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样那么激动,拉着雪花就要过去,可雪花,愣是停在原地不肯走了。
“打的多贵啊,咱在家几天都用不了那么多钱,可不值当。”
祖运这就明白了。他绕到雪花身后,手搭在她肩上,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推着她往前走。
“你说吧,咱俩这辈子就没去过耒阳以外的地儿,好不容易来一次广州,你啊,就别操心钱啦。”
雪花嗔怪道:“你这败家子儿,这还不是你唆使的,要不是你说想来看儿子,我能跟你出来?”
祖运了解雪花的脾气,也不生气,依旧笑着。
“咱俩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就入土了,这每年过生日吧,请客吃饭,都成了一种惯例,总觉得没啥劲儿,现在没旁人,咱俩一块过个生日,多好。”
雪花本就没真和祖运置气,听着这话就笑了。
“喂,欧阳祖运,你这是真不打算打电话告诉本国啊?”
“那也等吃完早饭再说。”
两人正在说话的空隙,一辆的士停在了两人旁边。
司机摇下了车窗,探头问:“老人家,去哪儿?”
祖运打开后座的门,让雪花先坐进去,待自己落座好之后,才对司机说:“师傅,麻烦送我们去附近的点都德。”
车子慢慢启动,缓缓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
“这广州,还真是繁华啊。”
祖运看着窗外沿途变幻的风景,一阵感叹。
行驶了不多会儿,司机便在路边停了车。
“老人家,到了。”
两人搀扶着下了车,抬头看了看点都德的牌匾,祖运和雪花的心中突然双双燃起一股子骄傲来。这要搁在广州可能很稀松平常,但在祖运和雪花的老家,这可就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了。
在那经济落后的农村,大家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和他们一般年纪的老人,有几个是去过大城市,吃过大餐馆的呢?可他们就不一样了。
两人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抬头挺胸,慢慢地踱步进去,很有一番气势。
此时还尚早,大堂人不多,两人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落了座。
雪花看着四围,莫名觉得有一种亲切,此时尚早,大厅到处都坐着像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大家伙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读报。
祖运心头,也是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涌起。在这里,他感觉到,这才是自己理想中的老年生活。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成了广州的一份子。
祖运接过了服务员递过来的茶包开始泡茶,雪花则打开了菜单准备点餐。
这对两人来说,都是新鲜事儿。
这还是祖运头一回正儿八经地泡茶,他觉得很是有趣,因为这与自个儿在家喝茶完全不一样,他也常喝茶,但自家喝茶哪那么讲究,茶叶放杯子里用热水一泡也就成了。可这是在广州,还是得和别人一样才行,要不然惹笑话。他都是依靠别人的动作,来完成自己泡茶的过程。
再说雪花呢,也是一样。儿女都不在身边,两个老人平时吃饭很是随意,就没下过馆子。点菜吧,不是问题,可问题是服务员不在旁边,这怎么跟服务员讲呢?直接喊吧,这周围人都会看过来,怪不好意思的,难道要过去喊她过来?这是不是太麻烦了。
雪花看见周围有人举手,服务员一见有人举手就走了过去。她也觉得好玩,感觉就跟小时候上课那会儿一样,于是她也有样学样地举了手。
可当服务员走近,雪花心里又犯怵了。
这儿的吃食价格不便宜,都够在家里吃好多天了。
祖运见着雪花这样子,莞尔一笑。做了五十一年的夫妻,他哪儿能不知道她这是心疼钱了。
“想吃啥就点,甭管钱多钱少,咱现在经济宽裕了,不比过去,再说咱俩出都出来了,你呀,就别去心疼钱了。”
雪花这么一想,也是,点餐的时候便少了顾忌。
她先是点了一份荔湾艇仔粥,而后又点了蜜汁叉烧包、鲜虾红米肠、萝卜糕,外加两个荤菜,凤爪和排骨。
祖运接过菜单看了一眼,不无感叹地说:“现在的生活好了啊,这要搁在过去,哪有这些可吃!那会儿即使下个馆子,来来去去也面汤饺子那么几样。”
“是啊,咱们的苦日子呀,到头啦!”
她看着窗外冉冉升起的太阳,感觉身心都暖洋洋的。
过去的时光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出现在雪花的脑海,彷佛离她很近很近,就好似发生在昨天。
02
1968年,鲁迅的妻子许广平逝世。
那一年,成了雪花人生中的分界点。
就在那年,雪花嫁给了隔壁村的祖运,届时她刚过18岁。
那会儿大家伙儿都穷,祖运只给了八十块,就娶了雪花做媳妇。
结婚前夕,雪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看着窗外的月光,眼睛是困倦的,可思绪却活跃得很。
她在想啊,自己明日就要嫁人了,可是那个人会不会对她好呢?以后要和婆家一起生活,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婆婆会不会对她很凶,给她立规矩呢?
她以后会生几个孩子呢?明日结婚,祖运第一句话会对她说什么呢?祖运会不会喜欢她呢?她出嫁可没得轿子坐,那明天如果下雨要怎么办呢?她的婚房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可以过去呢?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雪花对于未来实在太多困惑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未可知,她整个人又期待,又害怕。
翌日,鸡还未打鸣,她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还有些恍惚,好似时光都被偷走了样,只一转眼,她从一个小孩子蜕变成了一个新嫁娘。
她盯着这个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房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
留给雪花发呆的时间并不多,很快,她那间小小的卧室,便聚满了人,朋友,亲戚,都来了。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她的头发被束好了。随后,她穿上了自己为结婚准备的大红褂子、大红裤子以及那一双大红色的布鞋。
她整个人的穿着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当她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都笑着夸她,可她一转头,却看见了正抬手拭泪的阿娘。
她这时才发现岁月在阿娘脸上留下的痕迹。不知何时起,阿娘不再年轻,她的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脸上布满了一颗一颗的褐色斑点,眼角额头也都满是皱纹。
阿娘抓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嘱咐着那些到了婆家应该知道的事情,应该守的规矩。以往她最烦听到这些,可如今,她却希望这时间再长些,再长些。
直到祖运过来接亲之前,雪花都是十分平静的。
可当她听到从屋外传来的唢呐声之后,她整个人突然被一种难过的情绪包围,她心中的恐惧随着唢呐声的由远及近渐渐增加。
她看着阿娘,眼泪突然抑制不住的往下流。
她明白,往后她最重要的身份不再是女儿,而是婆家的儿媳妇。她生活的重心也不再是这个她待了十几年的家,而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环境。
当祖运穿着大红的新郎装面带笑容地朝她一步一步走近时,她才慌乱地擦掉自己脸上的眼泪。
祖运看着她说:“我来接你了。”
她的手被祖运牵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个家。
雪花回头望着那熟悉的景致,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风的凉意与阳光的温暖并存,两个人不说话,仅仅只是牵手走着,就好像可以走到一个共同的未来。
初生的太阳高高地挂在蔚蓝的天空中,她抬头,好像看到了希望。
时间在忙碌中有序地进行着又有序地过去了,晚上才是属于雪花与祖运的私人空间。
当两个人并坐在床头,望着对方时,雪花突然感觉脸上有些烧,心跳也不由自主地活跃起来。
祖运拉过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掌心,一字一字地认真说道:“以后要辛苦你跟我过苦日子了,咱家虽穷,但我肯定不会饿着你的。”
雪花抬眼望着祖运,微微颔首,也不知为什么,他们明明是两个陌生人,可是只要有眼前这个人在,她就觉得分外安心。
03
雪花与祖运在结婚前打过无数次照面,就是没说过一句话。
两人刚结婚那会儿,话也少,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感觉,却不会显得生疏,也不会尴尬。两人都直呼对方名字,两人鲜少交谈,一天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
“起床了。”
旁人正做着不知名的梦呢,雪花就叫醒了正在睡觉的祖运,两人随便喝上几口剩饭煮的粥,就出了门。一人挑着一担子菜,走上几公里的路去市集。
在路上,祖运偶尔会偏过头看看雪花,说:“歇会儿不?”
雪花往往都不回答,而是用摇头或者点头来代替她想说的话。
到了市集,两个人将各式青菜摊开在一张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布上,按顺序码好,都无需叫卖,总会有人过来驻足停留。
雪花种的菜,又干净,又好看,价格还不贵。往往过来不多会儿,便会被一抢而光。
菜卖完了,天也亮了。
雪花和祖运又走上几公里的路去队上上工。
祖运偶尔见着雪花轻敲肩膀,就说:“要不要背你?”
雪花就回一句:“哪那么娇气。”
说完,她又加快了步子,像是在和祖运比赛似的。
到了队上,祖运干啥活儿,雪花也干啥活儿。还做女儿家时,雪花干活就卖力,这成婚后,做起事儿来更是不惜力气,队上的人见了个个都称她勤快。
唯独祖运不这样。他总时不时地喊上一句:“你歇会儿吧。”
雪花有时会听话地走到树荫下去休息会儿,有时就继续做手上的活计,头也不抬地回上一句:“不干活哪儿有饭吃。”
到了响午,散工吃饭了。这烈日正当头,别的人家总想着趁着吃饭的空当眯会儿,雪花却不,她麻溜地炒了菜,随意扒上几口饭,从河边挑上几桶水放在阳光下晒作晚上的洗澡水,又出门上工去了。
祖运每每都在后头跟着叫:“你好歹也再吃点饭撒。”
雪花却顾自地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急着去干活。
天黑了,散工了,大家伙儿便三三两两地搬了凳子坐在外头乘凉。可雪花却依旧在忙碌。
她急匆匆地吃了晚饭,又背上锄头和祖运下地了。前不久种的豆角该施肥了,之前栽的辣椒地要锄草了,茄子地里该浇水了……雪花每天想的,惦记的,都是这点事儿。
两人偶尔交谈几句,说的也都是地里的事儿。
“今年的茄子长势不错。”
“这辣椒太辣了,咱也不爱吃,回头多摘点儿卖去。”
从地里头忙活回来,洗完澡,收拾妥当,又该睡觉了。没睡多久,又该起床了。
日子挨着日子,每日都是这样的相似。
一对夫妻,生活发生变化,总是需要一点转机的。
日子似河水涓涓淌过,雪花的身子也日渐笨重起来。
最初发现雪花有孕的并不是雪花本人,而是村西头的柴大婶。
早上干活儿,她老瞅见雪花蹲在田埂上作呕吐状,平时干活雪花总是格外卖力,这会儿却瞅着毫无力气,靠在树干上歇息都能睡着去。
柴大婶这时还不曾疑心是怀孕,以为雪花是生了啥病,便扔下了锄头过来问。
她先是摸了摸雪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也没发烧哇。”
而后她突然一惊,又说:“妹子,你老实跟婶说,你月事是不是好久没来了?”
雪花想了想,立马红了脸。
“是许久没来了....我这也给忙忘了....”
柴大婶一拍大腿,笑了。
“妹子,你这是有了呀!”
雪花心想,自己嫁人不过几月而已,就要做母亲了吗?这让她有些恍惚。可雪花还没从这句话中缓过神来呢,柴大婶就喊了起来。
“欧阳祖运,欧阳祖运,你媳妇有了!你小子要当爹了!”
正在给豆角搭架的祖运闻声跳起来,兴冲冲地跑到雪花身边。他握着雪花的手,喜悦得无以言表。他感觉心底有千万句话,可最终却梗在了喉咙口。看着雪花,他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知是因为气温太高,又或是因为其他,祖运的脸通红通红的,从雪花的角度逆光看过去,他的脸就像长在树上的莲雾。阳光洒过来,脸上的汗珠都散发出奇异的光泽。
他张开口,最终又无声地闭上,双手不断扯着衣服的下摆,很是有些不知所措。
老半响才憋出一句:“你饿不饿,回家我给你做饭吃。”
雪花看着祖运这模样,突然就笑了。
她这一笑,祖运也笑了。
那晚祖运躺在床上,他转头看着雪花,傻呼呼地笑了好久。
次日雪花如往常一般,同祖运去卖菜,却遭到了他的制止。
“我一个人去就成,你再睡会儿。”
阿娘不止一次对她说过,结婚以后要勤快,也曾不止一次地提到,她怀孕时依旧做工的状况。雪花本以为,自己也该如此。可如今,事情却在她身上有了些许变化。
在去上工的路上,祖运也翻来覆去地叮嘱:“你拣些轻松的活做,咱家不缺这俩工分。”
雪花没出声,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祖运那双满是黄色泥渍的黑色布鞋,看着它随着抬脚的动作走向前去,又看着它缓缓落在地面上。雪花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看了好久。
04
1970年,中国发射了首枚人造卫星,也是那一年,雪花诞下一子,取名叫本国。
白洋村坐月子有个传统,只能吃白糖和干白菜。
祖运白天去队上上工,晚上又下地干活,忙得跟陀螺似的,哪儿有空照顾雪花。祖运他娘呢,雪花婆婆也是个不管事儿的,整日惦记着出门和人打牌,哪里可能伺候雪花坐月子。
雪花坐个月子,还得收拾家里的家务。没吃啥营养,奶水不够,问婆婆吧,婆婆反而斥责她。
“没赚钱有得你吃喝就不错了,你还挑!”
那年的雪花也不过才20岁,对此她能懂多少?雪花当时心里那个委屈,行囊都收拾好了,差点就抱着孩子回娘家了。
她想,谁家媳妇坐月子不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呢?可唯独她,坐月子还要管家务。那会儿生了儿子可是宝贝,谁家婆婆不照顾媳妇呢?可她呢,婆婆对她不管不问,反而训斥她。
她嫁过来也有一年多了,一直任劳任怨,把家里的事儿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婆婆呢?对她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她突然又想到了结婚时,祖运家只给了八十块彩礼的事儿,那会儿别人家娶媳妇都给几百块。两相对比,她心中的委屈感更甚。
可就在踏出家门口的那一刻,雪花犹豫了。不知为何,早上的情景一直在她眼前浮现。
祖运凌晨四点多出门时,雪花已经醒了,只是不曾睁眼。
她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感觉到了有什么软软的、湿湿的东西在自己的额头有过短暂停留,感觉到了掀开被子时从外头吹进来的风,感觉到了掖被角时不小心触碰到自己皮肤的那双手的力量。
她感觉自己的内心深处有种什么力量,在阻止着她。
最终她还是留了下来。
即使她了去娘家又如何?出嫁的女儿可没有在娘家常住的道理,终究也还是要回来的。
婆婆对她的态度是一回事,可祖运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她又怎么能弃他而去,令他为难呢?可她的心里到底是委屈的。
她手上拿着一面小镜子,抱着孩子坐在矮凳上。她看见了镜子中的女人。
女人皮肤泛黄,脸上油光可见,一双闪亮的大眼睛被黑眼圈团团围住,不再灵动,被绑住的黑色头发上到处可见细小的皮屑。她苦笑了一下,只这一瞬,她看见了镜中女人眼角的细纹。
越看她心中的委屈越甚。
她才不过二十岁而已。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她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看着阳光越来越暗,看着太阳慢慢落到山的那一边,时间就像个调皮的小孩,慢慢地从她身边溜走。
她见怀中的小人儿睡得正熟,起身悄悄地将孩子放在床上。又回到凳子上坐着了。
她还在赌气,饭菜也不做了。她甚至想,反正她做了她也不能吃,那全家干脆都饿着好了。
她在思考很多问题。她想得认真,连祖运回来了都未察觉。天慢慢地黑了下去,她这才回过神来,刚回到屋子里就看见祖运端着一碗汤掀开厨房的帘子走过来。
见着她,祖运咧开牙齿笑了。
“我今儿个下河打了条鱼,你快尝尝这鱼汤味道咋样。”
她接过祖运递来的勺子,舀了一口汤。鱼香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她深深地呼吸着这带有鱼香味的空气。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觉得,其实生活还没有太糟糕。
日子虽苦,可这年代,大家都苦。就单说这鱼,也唯有逢年过节队上分了,各家才有点鱼肉吃。若不是祖运会打鱼,她又哪能吃到鱼肉呢?
看着祖运一脸期待的样子,她突然笑了。
她想,或许自己已经是极幸福的一个了。
05
日子像河水一样淌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八十年代。
1982年,邓小平主席面见了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
也是这年,农村土地改革了,实行包产到户政策,生产队给农民分了土地,从此,人们脱离了那种每天去队上上工,拼死拼活赚工分的日子。
原先在队上上工,人们不被允许做生意,买啥东西都得粮票,到粮食局买。现在可方便多了。小老百姓也可以自己做点生意,养家糊口了。
祖运和雪花,自从不用去队上上工,倒是过了几天清闲日子。但这人哪,忙活了一辈子,一停下来就全身不得劲。
整天整天的觉得日头很长,太阳要在天上挂很久才落下。
祖运也是卖菜时偶然瞅见卖猪仔的地儿,便掏了积蓄买了两头猪过来养。那些猪仔都小小个,全身都粉粉的,茫然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觉得十分好玩。
买回家,最高兴的却不是雪花,而是本国。要知道,自己一年到头可都难吃几次猪肉,即使有肉吃,也是留着用来招待客人的。这会儿见着家里头有猪了,本国别提多开心,一个劲儿地凑过来看。
“爹,猪就长这样么?”
“爹,咱家的猪啥时候可以吃啊……”
祖运被本国缠着,那张小嘴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雪花闻着动静从屋子里出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你就别打这猪的主意了,这猪是留着卖的。”
说罢,本国顿时失了兴趣。哪承想,还没跑呢,又被雪花叫住了。
“以后你放学了就给我去打野草听到没?”
祖运看着也笑了。
许是结婚后,他的性子也变得柔软了。本国竟然更怕雪花一些,压根儿不怕他。他在孩子面前根本没啥威慑力。
这不,雪花前脚刚走,本国又围了上来。祖运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几块糖给他。
“不许跟你娘说,听到没。”
他以为自己做得神秘,却不想雪花早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这不,傍晚去打鱼的时候,雪花就兴师问罪了。
“我瞅着你这菜也卖完了呀,咋的钱数老对不上咧。”
祖运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坏事了。他拿渔网的动作顿了顿,最后竟是咧着嘴笑了。
“许是回家的时候在路上掉了吧。几分几分的,计较这作甚。”
雪花将自己渔网的几条小鱼放进鱼篓,彷佛没听见祖运的回答似的,轻飘飘回了句:“吃太多糖牙齿会坏掉。”
祖运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般,继续打鱼。
结婚十几年,雪花的性子倒是越来越强势了。每每祖运面对雪花,竟然生出几分恐惧来。
这话音才落几秒。
祖运就听雪花叫了起来。
“欧阳祖运欧阳祖运,你快看看,那在游的弯弯的长长的是蛇不。”
祖运顺着雪花手指所指看过去,毫不在意地回了句:“是蛇。”
雪花一听,立马吓得往岸上跑去。这腿在水里一蹬一蹬,水花溅得两人身上到处都是。
祖运一回头,就见雪花站在离她几米之外的岸上,盯着河水,眼神中满满都是恐惧。
“蛇会咬人,你还不上来!”
“你以为谁都像你啊,我可不怕蛇。”
祖运的语气中满是得意。
故意逗雪花:“现在蛇肉可贵了,要不然咱打几条蛇回去卖?”
雪花一听,跑得更远了。
祖运看着好笑。却到底是收了网,上了岸。
“回家得跟孩子讲讲,你怕蛇这事儿。”
雪花掐了一下祖运手臂,恶狠狠地威胁:“你敢!”
祖运起了捉弄的心思,突然一喊:“蛇!”
话音刚落,雪花已在几米开外了。
淡淡的月光下,祖运跟着后头,看着雪花奔跑的身影,笑得开怀。
06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跨过了80年代,跨过了90年代,来到了20世纪。
过去的二十年间,国家经济飞速发展,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好。
祖运和雪花,也摆脱了过去。那些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肉,每天都得起早贪黑卖菜、打鱼的时光,是真的过去了。
建了新房,儿子娶妻,孙子也有了,人生也算圆满了。
2006年,长江三峡三坝全线建成。
从来没经历过什么大病大痛的雪花,在这年,往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年的耒阳,发了有史以来最强的一次洪水。洪水顷刻间就淹没了大片庄稼,蔓延到房子里来了。
洪水来临时,祖运正在地里头,水迅速没过了他的小腿。他回家时,雪花正在收拾东西往二楼搬。
可这水越涨越高,水位很快就涨到腰测了。
“发大水了,你还有闲心管这些东西!”
说罢,祖运拉着雪花就跑。洪水将垃圾都冲到了地面,水面上浮着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在奔跑过程中,雪花的脚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动不了了。
祖运潜到水中,用手一摸,心中一凉,那是一颗钉子,而且,还是生锈了的钉子。
他脸色苍白地从水中探出头来,对雪花说:“这回你完了。”
雪花哪能不懂什么意思,可她心里却出奇地平静,一点儿面对死亡的恐惧都没有。
她特冷静地说:“完了也就完了,也没啥不放心的,孩子你多照顾着点就是了。”
雪花的平静与祖运的焦急形成了对比。祖运一看她这样,气得说不出话来。
再也顾不得其他,祖运忙背着雪花往村子里头的小学跑去。那儿地势高,洪水淹不到。可教室门都锁着,祖运只能靠着墙壁将雪花放在地上,自己低着头仔细看着伤势。
越看他越发心焦,越发恐惧。
雪花腿上满是血,踩着钉子的地方周围还有不少泥巴。
“你这回可真完了。”
搁在过去,碰着这事儿,只有等死的份儿,去医院可太远了。好在近年来,村子里头也开了诊所了。一个村就这一家诊所,大家也都认识。
这一路过来,村民也都看见了,还凑上来问,可没有一个人主动说,去帮忙叫医生。说到底,大家不过是好奇而已,再说了,这个空儿,大家伙儿都忙着逃命,哪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事情。
祖运平时待这些人都不错。打了鱼,总惦记着给大家分点。自家的烟和茶叶,也大把大把地送了出去。
不曾想,自家真正需要帮忙的时候,竟无一人伸出援手。
祖运这才感受到人性的淡漠与自私,他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求助无门,祖运只得自己跑去找诊所,可到处都发洪水,诊所也关门了。
洪水许久未退,当晚,雪花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祖运焦急却毫无办法,这会儿所有商店都关门了,啥玩意儿都买不到。
在洪水里蹚过一遭,衣服都是湿的。
祖运脱下自己的湿衣服,拧干了水,给雪花擦拭着伤口,越看他就越惊心。
钉子实在穿得太深了,伤口周围满是血水。
擦了伤口,祖运就这样抱着雪花,两人靠在墙壁上过了一夜。
等医生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医生给雪花清理了伤口,而后叫了辆车,带着祖运去了医院。
雪花这次高烧,烧了整整三天,昏睡的时候多,即使偶尔醒过来,也是毫无力气,话都说不出来。
医院甚至还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
祖运没办法形容自己的感觉,他恐惧极了。真的,他什么都不怕,他就怕雪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没法想象自己一个人生活的日子。
他一想到自己以后可能要一个人过完这辈子,就悲从中来,一个大男人,握着雪花的手,竟流了眼泪。
泪水自眼眶而出,经过祖运的脸颊,最终一滴滴地落在雪花手臂的肌肤上。
所幸,上天保佑。雪花终是醒了过来。
雪花苏醒那天,一睁眼就是祖运那张放大了的脸庞,然而祖运却望着窗外出神并未发现。他牵着她的手不断地在脸上摩梭,这几天他显然没刮胡子,胡渣硌得她手上痒痒的。
她喊了祖运一声,嗓音沙哑。
“喂,欧阳祖运,我饿了。”
祖运听见这话,激动地站了起来,脸上的喜悦与惊喜溢于言表,身子竟都忍不住微微颤抖着。他明明想说一些更温柔的话,更能表现他心思的话,这些话她昏睡期间他都排练了好多遍,那句: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就要脱口而出。
可最终说出的话却变成了——
“你吃啥,我去给你买!”
醒来后的雪花对自己生病期间的状况一无所知,可每每当她问起,祖运却丝毫不提村子里头人的淡漠,也不提自己的担忧与恐惧。
他总是嘴硬地重复着一句话:“那会儿,我还在想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捉条蛇过来吓吓你,你那么怕蛇,我觉着你吓也得被吓醒。”
雪花笑了笑,并不拆穿他。她清醒的时间虽少,知觉却还是有的。那天,她感觉到似乎有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皮肤上,湿湿的,却暖暖的。
她当时就觉得,自己真真爱极了这个会为她掉眼泪的男人。
07
打打闹闹中,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雪花69了,祖运也70岁了。
两人做了大半辈子的夫妻,却除了耒阳哪儿都没去过。
逢总数可是大生日,每年大生日,按规矩总是要办酒的。可祖运却是厌倦了这些,60岁生日没办,如今70岁大寿也不准备办。
前几天晚上睡觉时,祖运突发奇想,一脸激动地对雪花说了他的计划。
“本国一年到头老在广州,咱去看看他呗。咱俩这辈子也没去过其他地儿,也顺便去广州瞧瞧。”
雪花睡意正浓,随意应了句:“那就去吧。”
不想,祖运竟是认真的。第二天一大早就给钱托村子里头的一个人帮忙买了两张去广州的火车票。
本国原本计划从广州回来,给祖运操办生日。可他却拒绝了,说什么要去广州过生日。本国一听,高兴坏了,就说回家接他,结果他倒好,票都买了,嘛事儿都用不着操心。
两个老人就这样来了广州。
祖运见雪花吃东西都心不在焉,便知她定然是想到过去了。
“吃饭都不好好吃,你在想什么?”
过去的很多时间里,每当雪花走神时,祖运便会这样问她。问的次数多了,他也就变得更了解她了。以至于现在每次她走神,他总能准确无误的说出她的想法。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咱俩都老了,儿子也大了。”
雪花回过神来,附和道:“老感觉结婚还是不久前的事儿,这会儿儿子都结婚了。”
“先吃饭,先吃饭,你瞅瞅这一大桌,这是现在国家发展好了,咱日子也好过了,搁在过去,咱哪能吃到这些。”
“是啊。”
不知为何,雪花突然透过祖运的脸庞看见了几十年前的景象,她感觉自己好似穿越了层层时光,回到了过去。
她看见自己赌气准备出走,看见了祖运拎着鱼回来。她看着自己走进屋子,也看着祖运端着鱼汤出来。
她望着过去的自己,那个自己正坐在凳子上,在祖运的期待下,喝下第一口鱼汤。然后说了谎。
“真好喝。”
其实并不好喝,又腥又淡,毫无味道。
她看见自己大口大口地喝掉了那碗汤,然后跑到了厨房,背着祖运撒了几把盐,又切了几片姜扔在锅里。她还生怕祖运万一发现面子过不去,把姜片全盛到自己碗里吃了。
那时候可真傻。雪花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
“还记得我坐月子那年,你做的鱼汤不?”
“那次你忘记放盐和生姜了,都是我加进去的。”
祖运听了,并不说话。不知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他故意转移话题:“我先给孩子打个电话。”
本国千叮呤万嘱咐,一下火车就打电话,结果祖运快吃完了才惦记起这事儿。
他掏出手机给本国打了电话:“我和你妈,来广州了。”随后又让服务员跟本国说了地址。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想起了先前雪花说的事儿,答非所问地说了句:“那会儿若非咱住在河边,一年到头,鱼都难得吃一回。”
雪花一边帮祖运盛粥一边答:“那都是过去了,现在呀,啥吃的都有了。”
雪花没有告诉祖运的是,过去的几十年中,即使日子过得苦巴巴,每天都很忙碌,她也没怨过,更不后悔嫁给他。
她反而有些怀念,怀念那时在队上的地里头上工时,她一抬头,刚好望见他的身影,两人相视而笑的情景。怀念旧时在河边打鱼,打着打着她突然冲他身上浇水,吓他一跳,他却不怒,而是笑着加入游戏的时光。怀念曾经去市集卖菜,返程时,他见她累了,便背着她,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脖颈,抬头看天,刚好见到太阳升起的时刻。
雪花抬头望向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调皮的太阳已经偷偷地溜到了空中,挂在湛蓝的天上,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半个世纪过去了,什么都在变,唯独这太阳不曾变,依旧如她出嫁那天见到的一样,就连阳光打在身上的温度都与过去一般别无二致。
她望着太阳,彷佛又回到了改变她命运的那一天。
那轮如蛋黄般的太阳自地平线冉冉升起,散发出白色的光,透过树叶倾泻而来,宛如新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