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梁实受尽了饥饿与寒冷的煎迫。
梁实家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小村庄,父亲早逝,留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勤劳,独自一人打理田地,渐渐把梁实拉扯大,供他读书。虽然日子清苦,但母子二人感情深厚,自给自足,也算过得平顺喜乐。
但在梁实八岁那年,事情变得恶劣。进入夏天后,天上再也没有下过一滴雨。土地干裂,春天种下的庄稼全部枯死。
母亲天天搬着凳子坐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天空,希望天空能够突然降下雨滴。可上面只有熊熊燃烧的烈日,像不可测度的宿命一样俯视着苍生。
那年的夏季至冬季,天空没有降下一滴雨,地里也没有长出过一根庄稼。母子二人只有靠着往年积存的粮食为生。由于粮食短缺,母子二人每天把米与水煮成粥来吃, 一开始还是比较粘稠的,慢慢地越来越稀,到后来水里可以数出飘浮的米粒,与清汤无异。
转眼已至冬季,天空开始飘雪。北方的冬天特别寒冷,没有充足的食物御寒,寒气像刀子刺入血肉般直抵骨髓。为节省体力,梁实早已辍学在家,每天窝在床上。但天气实在太冷,加上饥饿难耐,棉被盖在身上如同铺了一层纸,抵不过渗入肺腑的寒意。
梁寒瘦小的身躯在饥饿与寒冷的煎熬下苦苦支撑。终于,梁实病倒了,昏昏沉沉地间断入睡。在迷糊的睡梦中,梁实不停地呼唤着妈妈。妈妈,妈妈,我觉得很冷,你能抱着我吗。妈妈,妈妈,我觉得很饿,你能给我做一碗米饭吗。
母亲紧紧抱着梁实,在黑暗中默默地掉着眼泪。余粮所剩无几,儿子病卧在床,而冬天是这样的漫长,这样的让人绝望。
第二天天空刚刚泛出灰白颜色,母亲就离开了家,留下一张字条在梁实的床边。
实儿,妈妈出去一下,天黑前回来。你好好休息,锅里有粥,饿了就吃,照顾好自己。
梁实觉得害怕,想找妈妈。可是外面冰天雪地,他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该如何寻找。
他只能在家里等。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夜色渐渐笼罩下来,但母亲仍末归家。
天色完全转入黑暗,窗外大雪翻飞,风声一阵紧似一阵。黑暗无边无际,像吞噬一切的怪物,随时将人葬送腹中。妈妈呢?妈妈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
梁实独自一人在床上胡思乱想,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瑟瑟发抖。从小到大,妈妈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妈妈就是他的一切。他要去把妈妈找回来。
他奋起身上仅有的微薄力气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想往门外走。但由于身体太过虚弱,没走出几步就摔倒在地上。床到门口只有一小段距离,却像天涯一般遥不可及。
梁实忍痛爬起来,扶着墙壁以撑住身体,艰难地继续往前走,到达门边已经气喘吁吁。他刚想推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妈妈疲惫不堪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梁实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妈妈身上,泪如雨下。
那一天晚上,母亲带回了很多新鲜翠绿的冬笋。她把冬笋的外衣一层层地剥掉,掏出圆润嫩白的的笋肉,然后把它们切成薄片和笋块,放进开水里略略煮一下去掉涩味后,仅用少量的调料下锅,很快就做出来一个清炒笋片和鲜笋汤。另外,还用冬笋和大米混合煮粥,做出来的粥散发着浓浓的鲜味和米香。
如此简单的几个时鲜素菜,梁实只觉得吃起来鲜嫩无比,身心饱足,全身有暖流走遍。第二天,梁实的精神有了明显好转。冬笋的营养非常丰富,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以及冬笋的滋养之下,梁实渐渐地康复了。
之后,母亲就断断续续到外面去采挖冬笋,每次都是天没亮出去,天黑以后才能回来。母子二人就靠着冬笋和仅余的一点大米,把这个冬天撑了过去。来年开春以后,风调雨顺,是一个丰收的好年。
冬天在雪地里潜藏生长的竹笋,把梁实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二)
梁实长大以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省城的大学,大学毕业以后,他离开了北方,独自一人来到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工作。
一个人背井离乡在外地工作,以渺小脆弱的身躯面对现实的所有困境。大城市的消费很高。房租去掉了一大块工资,还有吃饭、交通、添置衣物等费用,一个月下来收支只能堪堪相抵。但梁实仍然选择坚持留在这个城市,因为他实在太深刻地体会到饥饿的压迫,体会到生活的坎坷,体会到贫困包围之下的寸步难行。
可是这个城市实在太大了,任何人进来了都像一颗沙子扔进了大海,杳无声息。梁实大学里读的是设计,成绩优秀,专业功底扎实,作品也屡屡得到老师的赏识。但在公司里,他只是一名最普通的设计员,每天面对着琐碎的客户,做着毫无技术含量的千篇一律的画图工作,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服从,复制,模仿。
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他觉得他的才华和学识正在渐渐地被磨损和消灭。
有一次,他把自己的灵感加到了一个设计里面,觉得别出心裁。但当他把作品那给主管看的时候,主管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主管对他说,一切脱离客户意愿的作品都是废品。这对于你来说或许是个好作品,但在客户眼中,它就是垃圾。
满肚子的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吞。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距离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他觉得生命不应该再浪费在这样无止尽的荒漠一般的时光里,于是他辞职了,辗转于不同行业,有时一人做着好几份工作。他做过文书、销售、仓管,也做过快递员、服务员、搬运工,只为了能在这个城市尽早获得一处立足之地。
他不是没有想过回去故乡,在故乡的县城里找一份安定的工作,然后平稳地过日子。但是他不能回去。他是母亲毕生的希望所在。母亲把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用在了他的身上,苦苦地把他养大成人。为了省下钱来供他读书,母亲甚至二十年来没有买过新衣服。在送别的车站月台,看着母亲身上像棋盘一般密密麻麻打着补丁的衣服,梁实的泪水不停地在眼眶打转。那一瞬间,他觉得母亲是一颗小行星,而只有他,才能给母亲提供不停转动的引力和能量。
从那一天起,他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做一番事业,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把母亲接到城里来,让她好好地享受生活。
转眼五年已过去,事情却仍然没有任何改变。他依然孓然一身,做着无足轻重的工作,日夜在几份工作之中来回奔波。城市中的人群似乎被分割成一层又一层,每一层之间如同间隔着铜墙铁壁。他花费了五年的光阴在其中横竖冲撞,却依然打不开出去的道路。
灯红酒绿的南方城市,如同一支盛开在大海边上的花朵,繁华艳丽得让人晕眩窒息。他身在其中,渐渐地明白到如此美丽的外象之下需要牺牲多少人作为代价。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只能蜗居在几平米的出租房里,每天以廉价的饭盒或零食填充自己的胃。城市里的食物肮脏、不新鲜、没有营养,但他别无选择。
这个庞大的城市机器,日以继夜地不停运作。多少破碎的梦想和青春,被埋葬在一起不停发酵,无法停息。
也许,在这个城市里像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即使他今天就在街头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这不是属于他的城市,他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五年不过是弹指一挥,他以廉价的方式出卖掉自己的青春,换来在城市的夹缝中挣扎生存。而他正在渐渐老去。
他想起了母亲。他想念母亲在太阳底下弯弯的背影,想念母亲做的饭菜,想念当年吃到的冬笋,那种混合着青涩泥土气息的味道,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
整整五年,因为羞愧,因为恐惧,因为逃避,他没有回过一次家。偶尔打个电话回去嘘寒问暖,也只是为了确认母亲的安好,从来不敢说起自己的真实境况。他把母亲一个人留在遥远的北方,一走千里。当初踌躇满志想要报答亲恩,到后来,却成了一种自我的放逐。
倦鸟归林。虽然他相信自己还有力气飞,却已经对这个城市意兴阑珊。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停留得太久,也许是时候回家了。
他给母亲打电话,电话中头一次显露出了疲惫。他对母亲细细地诉说着这些年来在城市里生活的艰难。母亲默默地听着,最后只说了一句:实儿,累了就回家吧。
在春节前夕,他买了通往北方的火车票,挤上数以万计的春运人潮,踏上了回家的路。
经过了长达两天一夜的颠簸,火车终于到站了。从火车上下来,远远地看见在站口着急张望的母亲,直到梁实走到面前,母亲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梁实细细地打量母亲。五年不见,母亲的头发已经半白,眼角眉梢延展着深深的纹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母亲竟已经如此的苍老。
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后,梁实才轻轻说到,妈,我回来了。
梁实在家里度过了一个平静的春节。远离城市的喧嚣,重新回归到乡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梁实体会到久违的安定。内心所有的惊扰和落寞,被一点点地清空。每天看着大片大片的云朵从荒凉的田野上空缓缓掠过,感到像被世间遗忘般的寂静。
耸入云端的山峦。遥不可及的天空。一望无际的田野。一切都默默地存在着,没有言语,却又是这般的和谐契合。也许命运的安排自有它的深意。他的沮丧、不甘、失望,以及他本人,都不过是世间万物流转中的一个小插曲,最终都会走向各自应有的结局。想到这里,他觉得一直压抑在心中的苦闷和阴郁在慢慢地消散。
在这里,他又尝到了阔别多年的冬笋。春节后不久,母亲特地外出采挖了冬笋回来,天未亮出去,回家已是黑夜,回来以后马不停蹄地给梁实做了炒冬笋和冬笋汤。
吃着妈妈用冬笋做的菜,多年前的回忆瞬间汹涌而至。母亲如何日夜兼程从山上挖回冬笋,如何剥壳和清洗,如何切块和翻炒,那些情景仿佛复活一般,历历在目。
那种新鲜的、带有泥土气息的清香,是家乡专属的味道,经过了二十年的时光流转,依然没有变化。二十年前,他曾经被饥饿推向死亡的边缘,是母亲用她的双手烹调出的这种味道,把他从死亡边上拉了回来。
他看着母亲的双手。它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皱纹已经覆盖掉它原本充满活力的皮肤,看上去暮气沉沉。因为在雪地里挖掘,双手冻得发紫,青筋脉络像山脉一般凸起。
他知道为了采挖这些竹笋母亲需要付出多少艰辛。她再一次孤身一人前往大山中,像多年以前一样,用一整天的时间在雪地里跋涉前行,只为了儿子的身心能够得到安抚。可是,相比当年,她已经年迈了二十岁。
母亲已经老了。她不应该再承担自己的任性和软弱带来的酸楚。
巨大的内疚和自责不断拍击着梁实的心头。吃着吃着,梁实禁不住泪流满面。
母亲看着梁实,微笑着帮他擦掉眼泪。她对梁实说,实儿,你知道为什么冬天的竹笋味道特别鲜美吗。因为天气越寒冷,雪积得越厚,竹笋会埋得越深,吸收的养分越多,它的发育也会越充分。它在地下繁衍生息,会长出越来越多的根节,等到来年冰雪融化之后,它便会破土而出,长成一棵棵高大壮实的竹子,甚至会渐渐地变成一片竹林。所以只有经历过寒冬的竹笋,味道才是最好的,你明白吗?你要记住这种味道,这是经历苦寒之后的甘甜。
梁实含着泪水,认真地点了点头。第二天,梁实告别了母亲坐上了回南方的火车。他知道,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回丢失掉的自己,那个最好的自己。
(三)
回到原来的城市,梁实找了另外一家设计公司,重新做起了设计的工作。他坦然接受工作中所有的安排,在最底层默默地干活,用心地画好每一张图、耐心地接待每一个客户,任劳任怨。在完成日常工作任务之余,他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设计比赛。他从家乡的自然环境中获得灵感,以绿野竹韵为主题,用纯手工织制的布帛剪裁以及天然的植物汁液染色,设计出一个系列的服装。
他的作品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评委一致地认为他的作品清新脱俗,意蕴幽远,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佳作,经新闻报道之后更是好评如潮,成为一时被各大品牌争相仿效的潮流。
不久,梁实应聘进了一个跨国公司。他的才华得到了公司高层的认可,公司给了他极大的创作自由和发挥空间,他所设计的作品也屡屡成为市场上追逐的热点。渐渐地,他在行业里的名声越来越高。进公司的第六年,他当上了该公司大中华区的设计总监。梁实的事业终于迈上了一个台阶,他所设计和引领的作品常年出现在各大商场该品牌的专柜里,成为了品牌畅销的保证。
正在他想着要把母亲从北方接过来安享晚年的时侯,却突然传来恶耗:母亲病倒了。
一个冬日的清晨,母亲的邻居打来电话,说他本想去母亲家借点东西,一打开门看到她倒在了地上不醒人事,马上把她送到了县里的医院。
这对梁实来说如同晴天辟雳。他马上向公司告假,坐飞机赶回去。
深夜到达医院,看到了戴着氧气罩躺在床上的母亲,双眼紧闭,脸容憔悴,眉头紧锁,有痛苦的表情。他轻轻来到母亲床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妈,妈妈,我回来了。
母亲没有应答。梁实问医生。医生说她患的是中风,而且发病时无人在身边,送院不及时,恐怕是非常危险了。
梁实不肯相信这是事实。他连夜联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把母亲送了过去。经过几天救治后,他得到了同样的答复:母亲恐怕时间不多了。
母亲到底还是在医院的救治下清醒过来了。她看到梁实,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笑容。那个笑容像闪耀的白光,仿佛凝聚了母亲体内全部的能量。她看到儿子回来看望她,是这般的喜悦。她对梁实说,她想回家,希望能把她接回去。
凌晨时分,梁实坐在医院走廊里,看着不时推过的形形式式的病人,耳边不断传来呻吟声,突然觉得无限疲倦。生命只是一场幻觉吗。为什么它总在给予了你一些东西之后又把你原本拥有的加倍地剥夺而去。它终于会在某一天,把我们自以为拥有的,突然地,全部收回去。
命运如同一张天罗地网。我们还有地方可以去吗。我们的家到底在哪里。如果母亲知道自己的家,我应该尊重她的意愿,让她选择死在那个地方。
梁实答应了母亲的要求,把她接回了老家。她丧失了活动能力,只能终日躺在床上。梁实照顾她,帮她喂饭食,清洗身体,他只想在最后时刻竭尽全力地照顾母亲。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徒劳。时间已经不够,母亲的生命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流逝。他曾经以为有机会可以弥补和救赎的时间,如同流水一样,从手指间一股一股地滑落,消失不见。
他凭借自身努力得到了金钱,得到了需要的所有物质。他不停地奔跑,以为可以抓住一些东西。也许是跑得太快了,他甚至遗忘了光阴,以及被光阴远远拖在后面的母亲。他终于醒悟,人生中一定有些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除了接受和顺服,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在回家后的第五天,母亲突然变得精神起来,胃口也有明显好转,一顿饭吃的东西比之前几天加起来还要多。母亲对梁实说,实儿,我突然很想吃冬笋,你能去帮我挖些回来吗。
梁实以为母亲的病情有了起色,万分高兴。他决心完成母亲的愿望。第二天刚刚破晓,梁实就带上了铁铲离开了家前往大山。此刻他才知道,大山离家竟是如此的遥远,他从家里出发走了足足4个小时,到达时已近中午时分。天气非常寒冷,虽然一直在走路,但梁实的嘴唇仍然冻得发紫,加上不停地赶路,身体已经感觉有些支撑不住了。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母亲还在家里等他,天黑之前必须还要赶回去。他开始根据母亲的指引,沿着山坡往上走,寻找母亲记忆中的那片竹林。
从山的东边走到山的西边,他终于看到了成片的竹林。北风呼啸而过,竹枝和竹叶互相碰撞摩擦,在空荡的山野里发出沙沙的回音。它们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向梁实低低地诉说着来自远古的秘密,而生生不息的生命,正在它们脚下的土地里,无声地孕育着。
梁实开始用铁铲在竹子周边的土地上挖掘。由于缺乏经验,翻出一个又一个的泥洞,仍然找不到竹笋的踪影。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挖掘之后,梁实终于在一颗枝叶繁密、底部叶子泛黄的竹子下方不远的土地上找到了竹鞭。
他知道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孕竹。孕竹把营养都供养给了竹笋,用以孕育新的生命,所以最下边的竹段会发黄枯萎。梁实想,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为了自己的下一代,把自己的能量渐渐地消耗殆尽,直至老去、枯萎、凋谢。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又湿润了。母亲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他要快点挖,不能让母亲担心。
梁实沿着竹鞭行走的方向继续挖,渐渐地露出了一根根饱满的竹笋。他怕把竹笋弄坏,在用铲子刨开周边泥土后,改用双手细细地清理竹笋四周的冻土,然后再把它们一根根地拿出。
在低温的冷冻之下泥土异常坚硬,梁实的双手如同插进了冰窟,每挖一下都感到刺骨的疼痛。很快,他的双手变红、发紫、出血,钻心的疼痛使他额角不断渗出汗水。他终于深刻地感受到,母亲当年为了挖竹笋回来,承受了多少的痛苦和辛酸。梁实强忍着疼痛,咬着牙一根根地挖,用袋子把挖出来的竹笋装好,装了满满一袋。
下山回去的路上,天空开始下雪,纷纷扬扬地越下越大。一深一浅地在雪地里走着,梁实的双腿像灌满了铅,越来越沉重。曾经几次,他都差点摔倒在雪地上。病重的母亲始终如同信念中跳动的火苗,支撑着他不断往前走。在深浓的夜色中,梁实终于走到了家门口,身体已经虚脱到几乎无法站立。他不想让母亲看到他疲惫的样子,于是抖擞起精神,一边推门一边说,妈,我回来了,你看我带了好多竹笋,保证你吃个够。
母亲躺在床上,没有应答。他来到母亲的床前,以为她睡着了,于是轻轻摇动她的身体,说,妈,妈,我回来了,你看,我给你带回了好多冬笋。
母亲还是没有应答。
妈,不要睡了,快点起来吧,我现在就去给你做冬笋吃。我们家里现在很多好吃的肉,用它们来炒冬笋,一定会比你以前做的清炒冬笋更好吃。
母亲依然没有应答。她双眼合拢,神色安详,似乎在做着一个宁静美满的梦。
妈,起来吧,你再这样我可是要生气了。
世界像静止了一般。风不停地拍打着窗户。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仿佛要碎裂掉。
妈,你答应过我的,要等我回来给你做吃的。你还没有尝过我做的冬笋,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梁实的声音开始颤抖。泪水像大雨倾泻一般无声地流淌。终于,他跪倒在地上,把脸埋进了母亲的胸口,嚎啕痛哭。
梁实与母亲,就这样隔绝了茫茫的生死。
原来母亲最后焕发的神采,竟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回光返照。在母亲最后的时刻,甚至未曾来得及说一声再见。他连母亲最后微小的愿望也未能完成,只剩下散落一地的竹笋,仿佛带有灵性一般,静默无声地见证着人间的离别。
几天之后,梁实再次来到了孕育竹笋的大山脚下,把骨灰洒向荒野。他记得母亲在弥留之际对他说过的话。
实儿,如果我走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大山脚下,那片让我们得以代代传承的土地。什么时候你想我了,就回来家乡,走到大山脚下看上我一眼。还有山上的那片竹林,你要记得它,是它给了我们母子俩第二次生命。
多年以后,他卖掉了所有的物业和资产,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回到了家乡。他把家搬到了大山脚下,那个母亲安息的地方。
每年冬天,他都会带着孩子上山挖笋。山路漫长,下山时他把孩子背在背上,孩子在他背上困乏入睡。孩子的身体活力旺盛,即使熟睡了仍然像一团火焰,烤得梁实的身体暖洋洋的。想起当年为了母亲独自一人冰天雪地中背着竹笋连夜赶路,如同一场大梦。
孩子像他小时候一样,非常喜欢吃冬笋。当他看着父亲因为挖笋而变得通红的双手,脸上流露出心疼的神色。他对爸爸说,爸爸,爸爸,挖冬笋这么辛苦,以后你不要上山了。等我长大了,我来替你挖。
梁实抚摸着孩子圆乎乎的脑袋,笑着对孩子说,爸爸虽然累,但爸爸心中觉得欢喜。当你爱一个人的时侯,你会想一生都为他做菜,用最好的食材做出他爱吃的东西。这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