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姐叫子婴,比我大5岁,如果尚可以在人世,今年正好是70岁了。如今,她却已经离开我40多年了。在她27岁的时候,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白血病”……
当这个病情被医生最后确诊的时候,母亲呆住了,她呆呆地坐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很久才回过神,请求医生再说明白一些。
其实母亲比谁都明白,“白血病”是不治之症。母亲无非要医生给个准确的时间,她想知道二姐的生命究竟还有多久?
年轻的女医生很迟疑地说了一个摸棱两可的时间概念:短则7天,长不超过30天。
二姐得的是“急性白血球减少型白血病”。在当时,可以说是白血病中没有治愈先例的绝症,得了这个病,等于判了死刑!
母亲不是医生,却很长时间在部队的医务部门工作。他们在解放后多数在各大医院工作,自己的身体一直不好,战争年代的枪伤和长期的积劳成疾,使母亲有很丰富的医学知识。
听了女医生的结论,母亲反而平静下来,她要召集所有的家庭成员,为延长二姐的生命,要和死神做一次生死较量。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宁夏6年了。接到母亲的加急电报,我第一时间赶回北京。
那年我21岁。
在我赶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坐在二姐的病床前,替熟睡的二姐拉好被子。
母亲坐在床头,低头看看二姐开始消瘦的脸,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对着我,说: “我是个马列主义者,本来不相信什么命运。可是,你二姐看来命里注定是要离开我的。”
我听了大吃一惊,忙起身走过去,扶住母亲削瘦的肩头,忍住自己内心的悲痛安慰她。
“妈,你怎么啦?二姐不是好好的?不就是生病吗?现在医学很发达了,我们多方面想办法就是,为什么今天您会说这样的伤感话?”
母亲幽幽地说:“儿子,你不知道的……”
母亲开始讲述了27年前的往事
1944年,中国的抗日战争局势,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开始了从相持阶段向反攻阶段的过渡。日本鬼子失去了前几年那种疯狂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盘踞在城镇的日本侵略者,改变了对付抗日军民的方法,把矛头指向了我军战斗力较差的后方机关、医院。
在一个叫莲花滨的地方,临时设置了新四军医院。原任新四军干部团副政委的母亲,因为身怀六甲,需要待产,再加上原来军医院的政委被组织上调去干校学习,组织决定,由她到新四军军部医院担任政委。
就在二姐出世以后,第18天……
盘踞在离开军部医院200公里外的鬼子,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情报?得知了新四军医院的位置。突然出动一个机械化大队的兵力,快速奔袭军部医院……
当医院接到报警的时候,已经被敌人包围了。
形势异常严峻。
新四军军部医院,住着全军700多伤病员,其中还有10多个旅团以上的高级指挥员。保卫医院的只有一个警卫连的兵力,剩下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是没有战斗力的护士和医生。
医院院部的空气异常紧张,所有的目光投向了新任政委的母亲。这是非战斗单位,不要说医院领导,就是警卫连连长,也没有像模像样参加过正规的战斗。这里唯一有战斗经验的指挥员,只有母亲。
母亲怀里抱着刚刚出生18天的二姐,却显得异常冷静,她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指挥这场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战斗,已经是责无旁贷。她开始有条不紊指挥下达命令
母亲果断地命令:“你马上带警卫连上去。一个后备人员也不要留下,给我死守住北面通道!注意节省子弹,一定要争取守到天黑!”
张连长给母亲行了个军礼,转身就走。
外面响起他的声音:“警卫连集合!所有人员集合,包括炊事班、连部卫生员、文书、警卫员!快!一排长立刻带人抢占滨北路口制高点,掩护全连构筑防守工事。”
母亲又转身对医院院长王斌泰说:
“王院长,请你马上安排医院工作人员,组织伤病员转移!西面的芦荡里有预先隐蔽好的几条渔船。请尽量安排重伤员和几位旅团首长先走!”
王院长一言不发,点点头,带着几个医护人员离开了院部。母亲看着副院长马云鹤,说:“马副院长,请马上把轻伤员组织成战斗小组,到我这里来报到。然后你随王院长一起走!”
马云鹤摇摇头,说:“还是你先走,我毕竟是男人。你刚生了妞妞……”
“别和我争了!”母亲打断她,说:“你们都没有实战经验。你们只是医生,替伤病员看病,要靠你们。指挥打仗要靠我!赶快去吧!大家放心,陈毅军长一定会命令,靠这里最近的3师和骑兵团赶来援救的。”母亲说得中气十足、信心百倍。
她把二姐用背带扎好,绑自己的胸前,前腰别着一支驳壳枪,背上插着把飘着红缨的大刀。站在她身后的,是全副武装的警卫员小李和通讯员小崔。
母亲走出院部,站在轻伤员组成的战斗队前面,说:“同志们,警卫连正在前面拦击鬼子。两位院长在组织伤病员,从西南角的水上转移。一共只有18条小渔船,我们有近千人需要突围转移,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我要你们93个人,从东南水最浅的地方,替其他伤病员和老乡杀开一条血路!”
战士响亮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母亲却摇摇头,说:“同志们,不要保证。这个任务很难要大家保证的。鬼子来了一个大队,有上千人。他们发现这里地形以后,一定会封锁外围的陆路。院长他们是用船走的,可以避开被鬼子封锁的地方。我们却是要泅渡,所以一定会和敌人遭遇。我就是要大家在鬼子封锁线上,撕开一个口子,掩护其他轻伤员冲出去!骑兵团一定会从这个方向赶来接应。”
……
一场实力悬殊的决死之战打响了。
警卫连的122名指战员,顽强地利用地形的优势,阻击了敌人的偷袭。
小鬼子恼羞成怒改成了强攻,把炮弹像雹子般抛向警卫连的阵地。敌人很清楚,新四军已经今非昔比,如果久战不下,新四军的主力及时赶到形成反包围,最后被消灭的将不在是新四军医院,而变成了自己的机械化大队!
医院已经落下了炮弹,一颗就落在母亲的身边,跟随在母亲身后的警卫员,几次要求她隐蔽,母亲瞪起眼睛。她在焦急的看着那块怀表,不时抬头看着村口突击队运动的方向,她在等待消息。
终于,突击队派来的通讯员到了。他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突击队成功地完成了母亲的战略部署,已经越过玉清河,并在对岸建立了滩头阵地。大批的伤病员,可以从他们留下标记的地方泅渡玉清河了。
接到这个消息,母亲立刻下达了泅渡的指令。一批批的伤病员,在医院工作人员和乡亲的搀扶下,沿着突击队在河上留下的浅水标记。从齐胸的河水中,强行渡过玉清河。
到傍晚时分,大部分的伤病员已经顺利过河。母亲派出一名通讯员到阻击阵地上,命令阻击敌人的警卫连,放弃阻击,撤下来一起渡河。
部队在朦胧的夜色掩护下,放弃了阻击阵地,来到泅渡的位置,母亲带着殿后小分队与他们汇合了。母亲清点了剩下的人数,一共只剩下47名指战员。母亲的眼圈红起来,又是近百个年轻战士,倒在了掩护伤病员的战斗中。
就在母亲准备率领剩下的人强行渡河的时候,敌人尾追警卫连赶了上来,战斗再度打响。
母亲要张连长带警卫连剩余的40名战士马上开始泅渡。
张连长却很坚决地说:“政委,你带队伍走,我来殿后!”
母亲发火了:“服从命令,马上过河!你必须尽快带你的人到对岸,才能掩护已经上岸的伤病员和老百姓顺利转移!”
张连长看着母亲一脸怒气,无奈地向警卫连下达了渡河的命令。
战士们纷纷跃身下河,一边泅渡,一边回头看着岸边。看见他们的政委带着7、名战士,依托河坝正在用火力拦截追上来的鬼子,掩护他们渡河,大股的鬼子正在四面八方向这个方向涌来。
战士们忍不住,大声喊起来:“政委,赶快下河!”
母亲听见战士们的呼唤,从河堤上回过头来,她看见最后一批战士接近了河中央,敌人火力封锁已经不能构成太大的威胁。再看看自己的身边,7条枪,对三面像急风暴雨的火力攻击几乎毫无用处,却被密集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
母亲对自己的警卫员说,“马上通知大家撤出战斗,立即渡河。”
小李接到命令,抱住自己的冲锋枪,几个滚翻,躲避着枪林弹雨,朝着离开最近的阻击点爬去。
通讯员小崔从另一侧,爬到母亲身边,说:“政委,马上要泅渡了。你的体质还没有恢复,把妞妞交给我吧。”
母亲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的水性本来就不好,带个孩子,恐怕真的很难游过玉清河去。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带着都等于丧失了一半的战斗力,会增加自己的危险性。
小崔明白母亲在犹豫什么,马上补充了一句。“放心吧,政委。我是太湖上长大的水性好,妞妞不会成为负担的。”
母亲下了决心,解下怀里的二姐,递给小崔。小崔把二姐扎到自己背上,开始匍匐着向河边移动。母亲在朦胧的夜色里,看见殿后小分队的战士们,已经接到了自己的命令,纷纷匍匐着朝河边运动,自己也一个滚翻下了河堤。
正在河水中的战士们,看见政委就要渡河了,立刻停止了前行,各个踏着水,向岸上的敌人射击,吸引火力,转移着敌人的视线。
敌人追到了河堤上,架起轻机枪朝正在渡河的新四军扫射着。接连2个战士倒在河里,鲜血在玉清河上流淌,把河水染成了红色。
母亲站在齐肩的河水里,大声命令:“张连长,马上带你的人过河去!不要在河里停留!小分队的同志们潜水过河!”
母亲看见,大部份战士执行了她的命令。警卫连的战士已经接近了对岸,张连长却在返身朝自己游来。还有两个战士没有执行这个命令,一个是自己身边的警卫员小李,另外一个是已经接近河心的小崔。
母亲很清楚,小李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小崔显然是担心潜水,一定会呛了二姐!张连长返回来是要接应自己。
玉清河面4个孤零零的影子,立刻成为河边敌人的众矢之的,所有的火力都在向一个方向密集射击。一串串的子弹从母亲头边擦过,把河水被不断地溅起水花,形势变得越来越危急!
母亲奋力踏着河水扬起头,再次高声命令: “张连长,不要过来!小崔放弃孩子,立刻潜水!这是命令!”
“危险!政委。”
母亲侧后的警卫员,听到耳边传来带着“啸”声的炮弹穿过,感觉到一颗迫击炮的炮弹正在落下来。他奋身跃起,把母亲连冲带按压进河水里,滑出了大约十来米。
“轰”的一声巨响,一颗炮弹果然落在母亲刚才的位置。
等母亲重新冒出水面,看见离开大约30米外,小崔把妞妞举在自己的胸口,用自己的躯体掩护着,在枪林弹雨中,艰难地朝向对岸移动。
“小崔,潜水!我命令你潜水!不要再去管孩子了!”
母亲大声喝令。
身边的小李再次把她压进水里。
一颗流弹从背后打中了小崔的心脏,鲜血在瞬间把河面染红。小崔在河中摇晃着身体,朝下倒去,手里还是托起二姐,拼力喊出一句话。
“来救妞妞……”
张连长不顾一切地朝落水的二姐游去,身后十几个战士毫不犹豫从水里站起来,端枪向敌人射击,他们在用这个方法吸引敌人的注意,掩护自己的战友。
母亲却在水里拼命推开警卫员,冲出水面。看见河面发生的一切,楞了一下……
刚才小崔站立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却看见二姐的襁褓,在红色的河水里一浮一沉的!受了惊吓的二姐正在发出响亮的哭声。那“哇哇”的哭声竟可以压倒枪炮声在河面上回荡!
河中所有还没有上岸的战士都立了起来,举枪朝敌人射击。他们知道这是唯一可能给二姐带来生机的办法——吸引敌人的火力,给连长创造救“妞妞”的机会!
母亲流着泪大声命令着“不要站起来!赶快上岸卧倒!不要再管孩子了!”
她明白,小崔再也不会站起来了。他已经为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付出了只有18岁的生命!他用18岁的生命,为另外一个只有18天的生命,流尽了最后一滴热血!她不能再眼看几十个“18岁”的生命,为自己一个18天的孩子牺牲!
母亲也在河里直立起来,用驳壳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颅,厉声高喝:“马上服从命令!否则我就开枪了!”
警卫员小李突然从水里跃起,扑飞了母亲手中的枪。
靠近的几个战士重新扑回来了。三个战士冲向张连长和二姐,两个扑向母亲。
一个河浪打来,二姐被浪蜂高高抛到了半空。接着又是第二个大浪正在涌来,二姐正在从浪峰上落下来,一旦被第二个河浪击中,就可能葬身河底。
张连长不顾一切,扑了出去,伸出双臂,临空接住了孩子。他和小崔一样,把孩子托在自己的胸口,踏着水朝对岸走去,丝毫不去躲避不断擦身而过的枪弹。
三个赶来援救的战士,在张连长身后也站了起来,他们的身体紧靠在一起,端着枪,不断射击。他们用身躯构成了一道掩体,阻挡射向二姐的子弹。
母亲终于推开了身边的警卫员,她奋力朝着莲花滨那个方向扑回去,她在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吸引敌人火力,为了战友,也为了自己那个18天的孩子。
对岸的鬼子立刻将火力转向了母亲,密集的火力罩住了母亲在河面的身影。警卫员小李也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自己的首长奋力冲过去。又是几个已经上岸的战士重新扑进了玉清河,河岸上所有的战士们都站起身来,端着枪拼命地朝对岸的敌人开火。岸上、水中,一个又一个的战士倒下去……
母亲在水面中站起来,泛着鲜血的玉清河水,冲击着她纤弱的身躯,灰布的新四军军装上,已经被子弹穿了几个洞。母亲的左臂上流着血,她却还是顽强地朝着对岸走去,一面走,一面举着驳壳枪射击。
对岸的敌人在一瞬间竟然停止了射击,他们弄不明白,河中心的这名新四军指挥员,为什么已经快要上岸了,却又返回身来?小李终于冲到了母亲身边,他跃起身,第三次将母亲按倒在河水里。
张连长在战友的掩护下,终于顺利把二姐送上了河岸,自己又扑回头来营救政委。敌人终于明白了母亲的目的,立刻重新组织火力对着河中心射击。
扑到母亲身边的两个战士,警卫员小李,还有跟在张连长身后冲杀回来的战士们,簇拥在母亲身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纷纷直起身,端着手中武器,顽强地与敌人展开生死搏杀……
突然一阵一阵的马蹄声响起,对岸突然重新响起激烈的枪炮声,接着是嘹亮的军号声。敌人的背后杀出了新四军主力,猎猎战旗迎面飞舞,几百名新四军战士从背后冲出来。接着数百匹战马从战士们身边擦过,扑进了玉清河,马蹄飞溅起无数的美丽浪花。骑兵战士手中的马刀,舞起一片银光。
“哒哒滴哒,滴滴哒哒哒哒哒。”
在振奋人心的军号后,是更加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冲啊!杀!”
母亲在河里推开给自己包扎的小李,将打空了弹夹的驳壳枪插在腰上,顺手撕下军衣的前襟,在自己左臂上扎了一下,然后,抽出背上的红缨大刀,大喊一声:“同志们,骑兵团和主力师赶来了。跟我杀回去,给崔子婴同志报仇!”
母亲喊完,奋力冲向对岸,几十名战士紧随其后。已经上岸的战士们,也纷纷扑进玉清河,重新杀向莲花滨。
“杀鬼子,给崔子婴报仇!”
瞬息万变的战局发生了逆转,偷袭军部医院的机械化大队没有得逞,反而被及时赶来的新四军主力彻底消灭了。
……
当母亲从张连长的手中,重新接过二姐的时候,她呆呆看着包裹外面殷红的血迹。包裹已经被染满战士们鲜血的玉清河水浸湿了,包裹里面的孩子却安然无恙地睡着了。
望着女儿安详的小脸,母亲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这个往日的故事震撼了我,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劝慰母亲?叫她怎样去面对27年后,又一次与女儿的骨肉分离?
70天以后这个不幸终于降临了。
那天的深夜,我守护在二姐的床前。
这个病房本来有两个病人,隔壁床一个14岁的女孩。5天前离开了人世。在她的前面是一个18岁的姑娘,在往前是一个6岁的孩子。短短的77天里,这个病房的两张床上,有一张已经有3个如花似玉的女性,被死神夺走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二姐坚持了77天在当时已经是个奇迹。
夜很深了,母亲因为连日的操劳已经支撑不住了。我劝她回家去,她却不肯,我安排她在走廊的折叠床上睡了。二弟躺在隔壁床上也睡的很香,其他的人都已经回去了。
只有我静静的坐在姐姐的床头,看着一天比一天憔悴的姐姐,脑子里总是挥不去母亲讲的故事。姐姐已经持续昏迷5天了,每天是药剂和别人的鲜血注入她脆弱的躯体,维持着她仅仅26岁的生命。
难道冥冥中真的一切都已经注定?崔子婴用自己18岁的生命换回来的当时18天的女婴,27年后,还是逃脱不了死神的追杀。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我的二姐已经有了一个不满2岁的孩子。可是,我一想也许就是明天,这个不到2岁的孩子,就要去面对母亲的死亡,这实在是太过残忍的事情。要面对这种人生最大不幸的,又何至外甥女?还有人到中年姐夫的丧妻之痛。最痛苦的,应该是母亲的晚年丧女!
想到这些,我的心中真的有着无限的悲痛。忍不住拿出去年的一张合家福。照片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二姐的身体有什么不恙,又怎么会染上这样一种可怕的疾病?
二姐突然醒来,用清晰而微弱的声音在叫我。
我忙低下头答应着,“姐,你醒了?想要什么?”
“我要和你说话。”
“好,姐你说,我听着。”
我坐到床头的凳子上,面对着二姐,倾听她的声音。
“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我现在就把微微交叫给你了。现在你自己没有家,叫她跟着外婆。以后你把她接走,叫她跟你的姓。记住了吗?叫她姓咱们家的姓。”
二姐的话说得我心里阵阵发酸,我知道她不是在说胡话!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好痛!
我抓住她的手,说:“姐,好好的,你在胡说什么啊?”
二姐吃力地喘着气,摇着头继续说:“我说的是认真的话,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我的心抽紧了。
我用力握紧她的手,说:“姐,你听我说。昨天妈妈刚和几个专家研究过。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当今世界最有效的方法,可以治愈你的病!就是移植骨髓!”
母亲昨天与几位专家商谈的时候我在场,其实母亲已经多次与他们会商过二姐的病情。他们提出了,在当时属于刚刚研究出来的,治疗白血病的方法——骨髓移植法。这个手术在国外先进国家已经获得了成功的先例,在我国却还是一个空白。医生没有十分的把握。同时还有一个很大的难题,就是需要可以与她“配伍”的骨髓来源。
在上次的专家会谈时,他们给了母亲一个建议,让我们这些与二姐,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都去做一次体检,在血液检查和相关其他检查中,增加骨髓的化验。母亲遵从了专家的意见。我们5个兄弟姐妹都在3天前做了检查。
会商时,一位专家拿着一份化验报告单,指着我,问母亲,“这个就是化验结果唯一符合的孩子吗?”
母亲点点头。
那个专家转身问我;“小伙子,身体看上去不错啊!你多大了,做什么工作?”
“我22岁。在建设兵团。”我回答。
当时是我身体素质最好的时候,体重有140斤。
专家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母亲:“你和孩子谈了吗?”
母亲却摇着头,说:“没有。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孩子说。所以带他一起来。听了你们这些专家的意见以后,叫他自己做决定吧。”
专家们开始和母亲探讨骨髓移植手术的具体风险问题。我很快明白了,母亲要叫我决定什么了。
当专家谈到骨髓来源的时候,那位专家对我说:“小伙子。我必须明确告诉你。你二姐如果做这个手术,你是唯一具备合格条件的人。你自己要想清楚,手术总有三分风险。何况是要抽取你的骨髓?不排除会对你将来自己的身体健康带来一定的影响……”
“你们做这个手术,有把握救我二姐吗?”我不等专家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百分之百的把握,谁也没有。但是,国外已经有了成功的例子。只要手术成功,移植骨髓以后的白血病人,至少可以延长生命20年以上。”
“那么,你们为我姐姐做这个手术又有多大把握?”
“我们国内主要因为匹配的骨髓很难找到,的确还没有手术的先例。但是,为了你姐姐的病,我们已经根据你母亲的要求,抽调了全国的血液病专家。如果决定手术,我们还决定,邀请一位在美国成功做过这个手术的国际专家来主刀,应该说是有一定把握的。”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母亲,昂起头回答:“我同意为姐姐捐献骨髓!”
母亲抓起我的手,声音有几分颤抖地说:“孩子姐,你要想清楚啊!手术总有风险的。刚才你听见医生这样说吗?”
我笑了。“只要有希望救二姐,冒点风险也值得!”
考虑到手术的需要,专家会商以后又对二姐做了会诊。当时二姐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专家一致认为,只要她能经过抢救重新苏醒,再适当的调养几天就可以手术了。
……现在二姐却突然醒来,说出这样的话。
二姐听了,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吃力地问:“移植骨髓?骨髓从哪里来?”
“我……”
“不要!你去叫妈妈来。我有话。”
二姐非常坚决地要求,我连忙叫醒了在隔壁空床上打盹的二弟。
“快去外面叫妈进来!”
不等母亲进来,二姐又陷入了昏迷,开始说着一些没有丝毫意义的胡话。
我急切的呼唤着二姐,同时按响了呼救的警铃。
母亲进来了,我一面简单的把刚才的情况告诉母亲,一面继续呼唤二姐。
“姐,你醒醒。二姐你醒醒啊!妈来了,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医生、护士都赶来了,他们开始准备抢救。要求家人离去。
我抓着二姐的手不肯放手,其实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种预感,刚才二姐的清醒很可能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如果这样,她很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母亲远比我冷静,也许是战争中,她实在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儿子,别这样。我们先出去吧。我知道你和二姐的感情很深,我们现在能够做的就是相信医生。”
我服从了。
我搀扶着母亲走到外面,坐在走廊的活动床上。母亲详细询问了刚才二姐所说的内容。
听完,她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二姐恐怕是等不到骨髓移植手术了。她很可能已经进入弥留了,刚才的清醒的确可能是回光返照。我会遵照她的遗言的。其实你二姐与你姐夫非常恩爱,她在病危中表现的冷漠,是为了在她走后减少你姐夫的痛苦。”
“妈。您别说了。我明白,您也不要太伤感了。希望医生能再创造一次奇迹!医生不是开始判断二姐不会拖过一个月吗?现在已经是2个多月了。只要二姐能熬过去一次,我们就可以给她手术了。医生不是说了?手术以后还可以最少活20年!”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父亲,兄弟,另外的两个姐姐,以及两个姐夫,一个准姐夫都已经闻讯赶来。包括二姐只有2岁的女儿。
病房门开了,主治医生走出来,把我轻轻叫到旁边。
“你要有思想准备。你二姐情况不好了。可能就是今天了,你父母年纪大了,你是长子吧?希望你配合医院的工作了,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刘大夫,不用说了,我明白。现在二姐怎么样?”
“我们正在施展强行措施,希望可以让她最后醒来一次。哪怕是几分钟也好。让她在看家人一眼……”
我的泪已经流下来,小刘大夫忙制止我。
“你怎么啦!你千万要挺住!家人在这个时候必须有一个冷静的人。你现在责无旁贷!要来安抚所有的亲人!”
我无言,只有硬把自己的眼泪吞回去。
小刘大夫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看见我已经显出一脸的冰霜,才放心了。
“好,现在你陪大家进去吧。千万记住,不要把情况说的太严重!”
刘大夫叮嘱着。
我点点头向父母亲走去……
当我陪着母亲、父亲和其他兄弟姐妹们一起走进病房的时候,二姐终于在医生的抢救下,再次苏醒过来了。她眼睛看着母亲怀里自己的女儿,我立刻想起她刚才的嘱托,忙上前,从母亲怀里接过外甥女微微送到她的面前,然后附身在她耳边说:“姐,你放心。我已经和妈说过了。以后我会把微微当作自己的孩子。”
二姐满意的地微笑着,我分明看见她闭上的眼睛里在淌泪!我的鼻子又是一阵发酸,强忍自己的眼泪。
母亲抓住二姐的手,轻轻地问:“子婴,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告诉妈妈,妈妈一定替你完成它!”
我真的敬佩母亲,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无数倍。她没有露出丝毫的悲悲切切,尽管她在面对的是亲生女儿的生离死别。她那冷静而平淡的口吻,只是仿佛在为一个要远行的儿女送行。
二姐睁开了眼睛,似乎在人群中搜寻什么,最后眼光却落在还没有与三姐成婚的小姐夫身上。
母亲连忙叫他走近来。
二姐的嘴在喃喃地蠕动,我弯腰拿开氧气罩,听见二姐清晰的声音。
“我要吃糖。”
我一时没有理解,随手从微微口袋里,拿出一块糖,要喂给她吃。
二姐却闭上了眼睛表示拒绝,然后还是睁开眼睛望着我未来的三姐夫,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母亲突然明白了,她对三姐夫说:“她是要提前吃你们的喜糖。”
听见母亲这话,三姐夫身后的三姐和大姐,同时哭出声来了,我忙转身制止她们。
“大姐、三姐,别这样啊!那么这样二姐会很难受的。”
在母亲示意,三姐和三姐夫一起走到病床前,又叫三姐夫剥开一粒糖,放进二姐的嘴里。二姐满意的含着糖,最后闭上眼睛。她的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眼角却正在慢慢淌出两滴泪珠……
二姐终于还是走了,她走的时候年仅二十七岁。
她生前是北京开关厂门头沟分厂的副厂长,也是北京市先进工作者。她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
她生病住院期间,几乎全厂的职工都来探望过她。
当我们推着她的遗体走出病房的时候,从走廊到太平间的路上已经站满了闻讯赶来的工人。他们流着泪目送自己年轻厂长最后的行程。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是鲜花,他们不断把手中的鲜花抛向二姐的遗体。当我和兄弟们护送二姐的遗体来到太平间门口的时候,二姐的遗体已经被鲜花淹没了……
多年前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