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来,时间是作家的助手,或是同谋,能把故事加工得这么好看,还耐看,还叫人流连忘返。
明明叫《时光静止的小城》,时光流逝的痕迹却充满每一个角落,印证了上面那句话。能让时间参与创作,作者掬身退于幕后,真是高手。
少年时代读昆德拉是容易喜欢的,但是中年以后,对赫拉巴尔却更喜欢,觉得在昆德拉之上了,大概就是因为,时间对我自己也施展了魔法……
赫拉巴尔(1914-1997)这本小书,写于他年过七旬之时。后来编入自传体小说《河畔小城》三部曲,为第三部。
旧时代的大庄园,现在是个公办养老院。进入养老院的林荫道,是由高大的老栗树从两侧架起的带哥特式拱顶的隧道。这样由老树架起来的隧道,常常在北方的城市能见到,我见得最多的,是老白杨树隧道。
养老院的大铁门,是旧时代的手艺,用锤子和钳子锻造的。庄园被浓荫包裹着,有阳光透过的地方则显得分外洁白。
赫拉巴尔细细地描写了看门人。每个养老员轮流当一天看门人,在这一天里,因为看门人这个身份,养老员得到了权力满足,因此他们觉得很有荣誉。
进门之后,走进庭院,就能看到养老院里的老人们。作者强调了多次,是“领养老金的人”。
大楼外墙有个硕大的时钟。时光静止了吗?是的,时针一直就是指着七点二十分,没有维修。“众所周知,老人大多死在晚上七点半左右”。所以这个时钟,是一个提醒,也是一个警告。
作者用“第一次来”的目光扫描了一下:钻天杨、橡树、云杉、墙灰(后面还会提到老人如何专注地盯着墙灰看,也是一个默剧似的片段)、风、百年老杨树、大厅、阳台、晒太阳的人们。
“百年老杨树无风也瑟瑟颤抖,百万张小叶子不停地挣扎着,想从百万根树枝上挣脱出来。”是要对白杨树有着亲切感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话啊。我读了,就像看到了白杨树一样亲切。白杨树,代表着我在北方的家。白杨树的百万张小叶子,却像极了一个时代的某个体制下的居民们……
又想起二十年前,在南方某个寺院,有棵高大的银杏树。那天,从树下走过,没有风,却有几片叶子油然落下,我捡拾了其中一枚,小扇子似的黄色落叶,夹在书本里,后来不知所终。也许生命中每一个寂静的片刻总会消失,回到更大的存在当中,那是永恒的寂静,永恒的虚空。
回到养老院。作者把晒太阳的人当作风景加以描画。年迈的养老员的脸,对应着灰泥剥落的墙。也有年轻的领抚恤金的成员,活得像死了一样。“就这些人来说,他们现在的伟大成就,乃是准确无误地走进这个庄园,找到自己的房间和自己的床位。”——只有我觉得作者在敲打某些人吗?也许这某些人,也可以是我们。赫拉巴尔式的讽刺模式开启了。后面还要多次遇到。
这里是有音乐的,不过,不被居住于此的人们注意。作者的目光跟随着轻烟似的音乐,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有线广播器(曾经的旧物,在那个年代,是标配,现在,在一些公园或公共建筑里也许仍然是)。听出来了,是《哈乐根的数百万》。
“旧时代一部无声电影的伴奏曲”,又唤起主人公的今昔之感。从这一刻起,“我”的身份才明确了:是一位老太太,作者的母亲。
“我”在乐曲的伴奏之下,去看望一个亲戚,贝宾大伯。这是一个前不久的回忆。这次探访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我”和丈夫搬进了这所养老院。
这所养老院的前身,是史博尔克伯爵家的庄园。现在,“我”和丈夫将作为养老员,住在这里。
以前是探访者,现在是住客。移步换景。空间展开。时间是一切的线索。故事的开端,也预示着结局:人都是要死的。
一个已知道结局的故事,还有什么看头?
可是偏偏有。因为结局虽是一样的,走向结局的过程却各不相同。赫拉巴尔给我们展示的,只是其中一个过程。
我不由得想,作家之所以了不起,大概就是因为能够展示不同的走向死亡的过程吧。读者总是幸运的,因为“读者总是比作者长久”(马雁语)。
虽然如此,我也可以说成“作者总是比读者长久”,因为读者换了一代又一代,作者还是在那儿没动,这,是另一种永恒。
这就是为什么,超脱于时间的文字让我如此喜欢,为之着迷。
2017-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