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上小学,弟弟上幼儿园,没学可上的我待在后岩村郁郁寡欢。父母把两个孩子带到城里已经让很多人眼红,有人偷着举报父母超生,差点让母亲丢了工作,还好,母亲的领导是姥姥的朋友,悄悄压了下来。快到秋天的时候,大人们商量着把我先送到姑姑家待一段时间,一来爷爷奶奶要忙庄稼活儿,没时间照料我,二来姑姑是小学老师,我可以跟着她学习认字。就这样,六岁的我,第一次离开家乡。
我的姑姑,也是一位优秀的女人,干农活儿她是一把好手,读书学习也不甘落后,在学习资源极其匮乏的条件下,她勤奋努力,考上了高中,毕业后在后岩村小学当老师,认识了来地质考察的姑父,然后嫁到了炭窑沟,那是离家乡100公里远的另一个村子,但却是一个富有的村子,炭窑沟盛产煤炭,全村人基本就是一个完整的供应链,挖煤、运煤、卖煤一条龙。姑父是供应链中的一个监督员,就职于矿务局,捧着铁饭碗。用奶奶的话说就是:姑姑命好,嫁了一个好人家。
我穿上最好的衣服,跟着爷爷辗转驴车、卡车、面包车,终于到了姑姑家,一路风尘仆仆,却让我大开眼界,世界原来那么大,后岩村原来那么小。爷爷陪我待了两天后,惦记着家里的农活儿,就回去了,我正式在姑姑家住下来。姑姑在炭窑沟小学教一年级语文,她上班的时候就带着我,于是,从六岁开始我就跟着学习小学一年级的知识。虽然学的稀里糊涂,但姑姑确实是我人生的启蒙老师,她为我打开了认识世界的另一扇大门。我永远忘不了章老师拿着教鞭,指着黑板上白色粉笔写的弯弯曲曲的拼音字母,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劳的领读着:“a,b,c,d,e,f,g……”
姑姑的孩子,我的表哥,大我八岁,已经读初中了,他住校,只有周末回来,所以很多时候,家里只有我和姑姑还有姑父,我们倒像是一家三口。姑姑家有很多规矩,每天早晚要洗脸刷牙,自己穿衣服叠被子,吃饭不许发出声音,不许剩饭,不许挑食,在家不许乱跑,没有允许不许随便出门等等,规矩多的我都记不住,只是任凭她和姑父指挥。原本大人们计划着让我在姑姑家待个小半年左右,可后来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一直在姑姑家生活了两年,直至八岁才离开。那两年的时光,我在家里被管教着,学会了服从和规矩,但在学校里则完全相反,依仗着自己是老师家的孩子,我开始放纵和撒野,有时候甚至会欺负大我一点的同学。两年一直混迹在小学一年级的圈子里,我已经出落成一个“老油条”,章老师的教鞭私下里就成了我的武器。
长大后,姑姑和姑父谈起我,总是用“懂事听话”来总结。然而那两年的光阴于我而言并不算美好,快乐的日子我没记住多少,三件不快乐的事却让我刻骨铭心。第一件事是有一次姑姑做绿豆稀饭,绿豆有点没熟,我不爱吃,吐了出来,姑父很生气,让我捡回去吃了,而且碗里的都不许剩,我含着泪吃了一大碗半生不熟的绿豆稀饭,后来上吐下泻了一整天。第二件事是我自小睡觉有磨牙的坏习惯,有天晚上睡的正香,突然觉得嘴里有什么东西牙碜,我不敢惊动姑姑和姑父,悄悄的吐在地上,但是那一夜,因为害怕我再也没有睡着,第二天才知道,是姑父听见我磨牙,偷偷往我嘴里塞了一撮花土,他说这是一个土办法,能治好磨牙。坏习惯确实治好了,但是我对他更害怕了,甚至多了一点点恨意。第三件事是我出麻疹,被单独留在家里,房梁上有老鼠的声音,我想象力丰富,感觉身后有千军万马的老鼠,带着炭窑沟滚滚黑煤尘向我涌来,巨大的恐惧让我不顾一切想要冲出姑姑家,无奈她上了锁,于是我便大哭大号,惊动了邻居阿姨,她慌慌张张跑到学校喊姑姑回来,还不小心摔伤了腿,姑姑回来后,二话不说给我一顿胖揍,千军万马的老鼠退去了,我的麻疹也见轻了,但是身上多了青青紫紫的伤痕,心里也多了对姑姑的恨。
可能是太过敏感了吧,对于在姑姑家生活的的两年时光,我没有记得他们对我的照顾,对我的教导,对我的温情,仅仅记得那些最不美好的情节以及最凶神恶煞的表情,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因为他们付出的要比收获的多得多,他们缓解了父母的压力,不图汇报,给予了我尽可能好的生活条件以及教育资源,只希望我能获得跟姐姐弟弟差不多的待遇,作为姑姑和姑父,他们是伟大无私的,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太小了,不懂这些,情绪使然,无法控制。
多年以后,当罹患肺癌,饱受折磨的姑父去世时,我因飞机晚点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在机场大巴上我哭得稀里哗啦,旁若无人,我终于能想起,小时候姑父看到我背诵课文时露出的慈父般的笑容,终于能想起绿豆稀饭后姑父对姑姑做饭的指责,终于能想起我不再磨牙后姑父说这才像个小姑娘的用心良苦。对不起,姑父,我对您的爱再也无法表达,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我与曾经那个表面温顺,内心叛逆的小小少年终于和解了。
六岁到八岁,虽然寄人篱下,但我也是在爱中长大,虽然我那时并不理解那份沉甸甸的爱。
在那两年里,姑姑和姑父,其实用心扮演着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