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下面好乘凉,一到午后,张梅家前面不远处的那两棵高大威武的老樟树下坐满了人,像一个闹哄哄的茶楼。有的人占不到座位就自己带着凳子出来,还有人从家里摆来桌子,凳子,下棋斗牌玩乐。桌子坐满了,外面还围了一圈的人,他们对着棋局,牌局指手划脚,慷慨激昂,比局内人还要精神。
风一阵阵吹,人一拨拨的来,又一个个的散,有的笑,有的吵,有的打打闹闹,也有的自顾自的歪靠在凳子上睡午觉。王娟妹自始自终都是一个局外人,吵闹声一阵阵地被风吹进她的耳朵,她充耳不闻。她只听自家窗外的草丛里知鸟的叫声,看那树枝间嘻戏叫嚣的鸟儿,虫鸟的喧嚣此起彼伏,这才是她能够感受的世界。
她的身上还系着一条棉麻围裙,上面已沾满了色料,五彩斑斓,俨然一副浑然天成的画。在她的面前,架着一张巨大的画布,画上是一副还未完成的花海图,她呆呆地坐在画布前兀自沉思。她的左手腕关节处已经严重的向内弯曲,萎缩得只剩一层皱巴巴的皮包裹着纤细的骨头。当她每次托举着调色板时,一会儿关节处就会感到抽筋麻木,她常常把调色板掉落在地,弄得颜料撒在了围裙上,地上。
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王振国一阵阵的呼噜声,在沉闷又狭小的房间里越发显得震耳欲聋,盖过了外面的鸟叫声。
“娟妹儿,你不画了,先睡会儿。”
这时,张梅的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走了进来,她径直蹲在地上擦拭又撒了满地的颜料。她那布满银丝的脑袋就在女儿的眼下晃来晃去,惹得王娟妹眼眶一热,又有眼泪滴落了下来,掉在了摊在大腿上的调色板里,使得颜料溅出来,落在了花花绿绿的围裙上。
“好了,娟妹儿,来,妈抱你起来躺会儿。” 张梅擦完地面,手里还拿着那块沾上了颜料的抹布,边说边打横抱起了女儿。
“妈,我不困,还想画会儿,你也去睡会儿吧,晚上还要出摊呢!” 王娟妹想挣开妈妈的怀抱,手臂却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张梅不理女儿的叮嘱,直将女儿安放在床上躺下后又蹲在地上捡起了那只画笔。王娟妹愣愣地看着那只笔出了神,闷头想自己手中的画笔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她竟一点知觉也没有。于是,她暗暗地捏右手,才发觉这只手也早已没有知觉。
“妈,你别擦了,快去睡一下吧!我看你最近挺憔悴的。” 王娟妹想着自己越来越糟糕的身体情况,心里暗自忧心,她更怕妈妈也累倒下。
张梅把画笔还握在手上,倒不以为然的笑说,“唉!妈都老了还有什么精神。你妈就是个劳苦的命,刚洗完那堆衣服困得不行,躺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你爸这鼾声就起了。我恍惚听到打雷又下雨,急急去收摊,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张梅说着话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把自己惊醒的样子当成笑话一样说给女儿听。
“你看,这些颜料撒在地上,要干了就不好擦,还有这调色板,画笔。”
张梅一面说,一面拿着画笔和调色板走出去了。
王娟妹盯着妈妈单薄的背影出了房门,她的心也热了。她心疼妈妈,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反而还连累了她。这种无力的感觉叫她恼火,她便把气撒在那双没有知觉的手上,她望着那两只手,像望着一件让她无比厌恶的物品,捏着它们又锤又打。
画布是弟弟昨天为她买来的,他去上学前特意为她架好,并反复叮嘱她不可以画得太急,以免劳伤身体。浩浩如今已上高二年级,不能常回来,但是这些绘画的用具他都会提前为姐姐备好。
画布上那一片绚丽的花海中,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她微微仰着头,张开双臂迎风而立。风吹得她的衣服下摆和头发随风飘扬,清瘦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模糊,女孩的脸没有出现在画布上。
王娟妹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这幅画瞧,那双暗淡无光的黑眼睛看上去又显得亮晶晶。她本想着再画上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无奈她的手僵硬得又不听使唤。她总是这样,一坐在画布前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把浩浩再三叮嘱她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不巧,这时窗台上就落下了一只紫蓝色的蝴蝶,它趴在那儿微微颤抖着一对薄薄的翅膀,王娟妹看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走了这只精灵。
她多想自己就是这一只蝴蝶,只要翅膀一振,就能飞向那湛蓝的天。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蝴蝶惊慌的飞了起来,在窗外胡乱的飞舞几圈又飞进了房间,落在浅蓝色的窗帘上,落在了画布上,像蜻蜓点水一般,最后又落在了床沿边。
王娟妹惊喜的发现她的手已经恢复了知觉,她像一个贼,悄悄的伸手去捉蝴蝶。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依然显得很笨拙,蝴蝶突然振动了翅膀,毫无眷恋的飞出了房间再也没有出现。
蝴蝶飞走了,王娟妹还愣愣地躺在床上不动,她失神地盯着窗外。像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来了又突然不辞而别,她恨自己不能把他追回来,心里免不了又升起了一阵消极的情绪。她一会儿责备自己,一会儿又对家人充满了愧疚,她的心情在这平静的午后像波涛一样起起伏伏。
那一头一眼看上去黑黝黝又顺滑的头发,一根根的一点分叉都没有,齐齐整整的披散在背后,像瀑布一般。她将万千黝黝青丝由颈项分开成两大溜拢在胸前,发丝闪着一圈圈隐隐的光泽,衬着那一对了无生气的眼睛,这倒让她看上去还有些精神。
书桌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扰乱了王娟妹的思绪,也打破了这一片平静。她懒懒地掉转头只是看了它一眼,没有挪动身子,也没有去拿起电话的意思。她呆呆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还在想自己的心事。
那扰人的铃声又响了起来,接着一阵又一阵,搅得王娟妹想安静也安静不了,她的下半身麻木得不能动弹,只得费力地将上半身往紧挨床边的书桌前蹭了蹭,将这吵人的东西拿到了手上。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号码,王娟妹想了想,仍按下了接听键。
王娟妹先不出声,等着电话那头的人开口。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娟妹,是我,王芬。”
王芬的声音变得很轻,很低沉,不像往日那样轻快而爽朗。
王娟妹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紧接着剧烈的颤抖一阵,她暗自在心里揣测了一番。自从王芬出院后,她们虽然留有联系方式,可却一直不曾联系。两人心照不宣,不想因此触及过去那不堪的岁月。像一个丑八怪,有意避开那一面镜子。
时隔四年,再听到王芬的声音,王娟妹的心里除了惊讶还有惊喜。她忙背靠着床板将上半身躺直了些,“王芬,你还好吗?”
一阵沉默,王芬没有说话,电话里却传来了她抽抽噎噎的哭声。
王娟妹呆呆地听王芬哭,她觉得自己也在跟着她哭,她的心里在哭,这比哭出声来更叫她难受。
原以为她们从会所出来后就会过上如愿的日子,没想……
王芬的哭声断断续续,她边哭边说起了她和张恒的生活,好像一切不曾发生过。
“娟妹,我出院后就嫁了人,我跟着一个男人回了他的老家。我们在一个菜市场里卖豆腐,一月能挣个七八千,小日子过得平静快乐……”
王芬的生活正是王娟妹可望而不可及的好日子,尽管她自己过不上,她还是为她唯一的朋友感到高兴,“这日子很好啊!还好,你找到了幸福。”
王芬叹了一口气,又缓缓地说,“娟妹,打我们认识起,我有什么都跟你说,只瞒了这一件事,没想就……”
“嗯?你瞒了我什么事?” 王娟妹被王芬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我嫁的这个男人是我住院时就认识的,我怕被陈军知道,所以也瞒着你。”
王娟妹略微沉默了一阵,心想王芬成熟了,和她一样学会了保护自己。王娟妹想着不觉为她感到欣慰,她一点也不怪王芬瞒了这件事,反而为她高兴,直问,“他对你好吗?”
王娟妹觉得这才是每一个女人最该关注的事。
“挺好的,他拿命疼我呢!”
“他对你好,那就好!”
王娟妹的胸口感到闷闷的,王芬的男人为她舍得命,而她的男人却要她的命。王娟妹并不是嫉妒她的朋友,只是不禁感叹命运对她的不公。
王芬却又哭了,比刚刚哭得更悲切。
王娟妹听到王芬这悲戚戚的哭声,无暇想自己那些不幸的事。她不解王芬为什么哭,便问,“他对你好,你还哭什么?”
王娟妹暗自想自己要是王芬,有这样的生活得感到多知足幸福。
“他是对我好,可再也好不成了……” 王芬凄凄惨惨的说,像自言自语。
王娟妹没有听清楚王芬那嘟哝的话,只依着她对王芬的了解,不免劝慰她,“你不要还是这么多愁善感,总觉得不踏实,人家对你好也哭。”
王芬顿了顿,不想再说自己的伤心事,于是反问,“娟妹,你还好吗?陈军说你半死不活了是什么意思?”
那天陈军说的狠话,让她惶恐不安。刚刚打电话没人接时,她还以为王娟妹真的被陈军害死了。
听到陈军这个名字,王娟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是一个恶魔,叫她打心里害怕又厌恶。她的神情暗淡下来,那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瞬间也没有了一点光泽,变成了一片灰色。
“王芬,我是个废人了。”
王娟妹看着自己那萎缩得像竹竿子一样的双腿,她对陈军的恨叫她咬破了上嘴唇。血流进了嘴里,她闻不到血腥味。
“也好,我不残废,摆脱不了这个阴魂不散的魔鬼。”
王娟妹想到陈军再不会来打扰她,心里反而又为自己的残疾感到一阵欣慰。
王芬又像往常王娟妹所认识的那样,惊叫了起来,“什么?他真的去找你了?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王娟妹挪动了一下身子,上半身开始微微麻木,她只好改成仰面平躺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思绪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晚上……“
“这个畜牲,无赖,他不把我们抹净榨干不会罢休。”
王娟妹一面说时,王芬一面骂,越骂越气。
“好在现在,他已经死了。他要不死,不知道还得害多少人呢!只怪我们当初瞎了眼
王娟妹听到陈军已经死了,心里顿时比王芬还要痛快。这个人就算死了,剥光了他的皮,她也不会原谅他。
“王芬,你怎么知道他死了的?你和他还保持着联系?” 王娟妹急切的问这个问题,她想听到更多叫她痛快的消息。她对陈军的恨,就像人对奸臣秦桧的憎恶,就算他这个人死了,还被人恨得想要油炸了吃。
王芬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冷笑,然后用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说,“除了你,我和谁都没有联系过。他是通过我那酒鬼老爸找到我的。”
王芬此时不光恨陈军,更恨起了她那个自私的爸爸。她真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听张恒的劝说原谅他的。
“那他是怎么死的?”
王娟妹又急急地问,想听到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
“被人拿尖刀子捅死的。” 王芬恨恨地说。
王娟妹的心落了下来,“他死得好,他死了,我们才有安生的日子过。”
王芬想过安生的日子却再无可能了,她一想到还被关在监狱里的张恒,又感觉到前路一片灰暗。
“娟妹,我再也过不上安生的日子了……”
王芬缓缓地向王娟妹描述起那天发生的事,“那天,陈军找上了我,逼我跟他回去。我不依他,他就把逼迫我们拍的那些录像给别人看。”
王娟妹一听到录像两个字,王芬后面说什么她就听不到了。那些不忍触碰的过去,像一罐子毒药,曾被她一直牢牢地封存地窖里。此刻,发酵了的毒药被人敞开了口子,毒气便向四周弥漫。
过去的一幕幕在王娟妹的眼前播放,像机器一样震得轰隆隆响。她曾经以为那罐毒药时间久了就会没有了药效,没想那药味还是那么浓烈。
陈军曾经为了死死的控制住她和王芬,数次逼迫她们做了那些她们不愿意做的事。那天,王娟妹来了月事,她抗拒陈军无耻的安排时,利益熏心的陈军不仅将她拳打脚踢了一顿,事后还逼迫她进行了多次交易。
王芬和王娟妹被陈军当成了一颗摇钱树,而陈军就是一个毫无人性的恶魔,他抱着树没日没夜的摇,恨不得将这颗树连根拔起。王娟妹对这种生活感到绝望,她想早日逃离他的魔爪。为了让陈军放松对她的管控,她装得很乖巧,对他言听计从。当她偷偷的攒够了跑路钱时,她不惜每天和陈军喝酒,睡觉,找机会销毁了电脑里的录像。原以为没有了录像,她就可以安心的逃离。没想,狡猾的陈军,还留了备份。
王娟妹想到自己白白费了那些心思,心里又气又恼。再想到那不堪的录像画面时,脸上又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几巴掌,她感到又羞又愧,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她要即刻钻了进去。
这个录像也一直是王芬心里无法言说的痛。她恨极了陈军的无耻,又恨自己无能,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恒为了保护我,拿切豆腐的刀子把他杀了。”
王芬说这句话时,语气没有一点变化,像说一件穿衣吃饭的事情。张恒要死了,她也不想活了。一个人连死都无所谓了,还有什么事能让她的心起波澜呢?
这句话却像一个晴天霹雳,把王娟妹唬了一跳,她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不再想录像的事,想到陈军竟是这样死的,她的心情又十分低落。她为王芬的命运感到不公,好不容易才奔上的好日子这么快就到了尽头,她不由得为这对苦命鸳鸯感到可惜。
王芬苦,自己又何尝不苦?原以为她们两人跳出了那个大坑就会过上好日子,没想,她们又双双堕入了另一个更大的深渊。她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滴落下来,为她们两人的悲苦命运哭泣。
“张恒被判了死缓,后来请了律师,现在改判了无期徒刑。他不出来,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守着他的妈妈,守着他。”
王娟妹知道这句话就是王芬的誓言,她怎么说的就会怎么做。王芬从来没有认真的去爱过一个男人,王娟妹为她的这份难得的真情触动。
“真是个傻男人,为这么一个人渣垫了自己的一生!” 王娟妹为张恒感到可惜时,心里暗暗骂他做出这种蠢事。
“事情已经这样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王芬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活着混吃等死。他不出来,我不走,他死了,我也跟着去。他还有一个妈妈,身体不太好,我要为他尽孝。”
王芬的这番话像一个千斤顶罩在王娟妹的头上,叫她感到无比的压抑,沉重,她有千言万语想对王芬说,却又不知道此时她该说些什么。
“别灰心,张恒不定会有出来的一天,你保自己。”王娟妹的这句话点亮了王芬那对灰暗的眼睛。
“他一定会出来的,我等着他。”
王娟妹知道王芬一定还对张恒存一点希望,她就顺着王芬的心思说,好让她还有好好生活着的信心。
王芬果然满脸欢快的神情,信心满满地说,“我问过好多律师,无期可变为有期。他刚开始是死缓,不也不用死了吗?只要他能出来,多久我都等。
”芬,你有空就来看看我吧!你比我好多了,至少你还能走还能跑,不像我,哪也去不了。” 王娟妹怀着沉重的心情,却用无谓的语气说话。
王芬重重的叹了口气,她并不是为自己叹息。她知道王娟妹一直那么好强好面子,身体残疾的事实不知道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她不问也知道。她只得岔开这个话题,说了几句发自内心的客套话,“娟妹,你好好保重,我有时间会去看你的。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我们一起慢慢熬。”
王芬说这句话,不知不觉把自己也感动了,她摸到了眼角的泪,她笑了,又接着笑说,“现在我自己磨豆腐,守着这个摊等着他回来。”
王娟妹挂了电话后, 躺在床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被窝里,全身缩成一团像刺猬一样。
“我们只不过是因为年少无知而走错了那么一步,为什么得用这么惨痛的一生去偿还?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我的人生能够重新来过?
窗外的天沉了,阴云密布。大树上凋零的落叶纷飞,胡乱飞舞,飞向四面八方。还有几只灰麻雀落在了枝干上,它们朝着窗台内叽叽喳喳,快活得似要逗人说话。
不一会儿,雷声滚滚,豆大的雨点自高空砸落下来,砸在地面上,大树上,屋顶上,窗台上,又把窗外的世界搅得闹哄哄。窗台上飞溅的雨水打湿了轻薄的窗帘,王娟妹急急的想去关了窗子,无奈身体不听她的指使。她愣自懊恼时,雨水突然就收了,天又出了晴,她竟欣喜的看到了天边的一抹彩虹。
原来多变的不只是人的命运,还有这天,这地,世间的万物都在变。不知道她的未来,会不会也像这棵大树一样,这个天气一样,挨过了寒冷的冬季,也迎来生机勃勃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