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透过破烂的屋顶望着天空。
北方的冬夜,星星远得那么不真实,在口中呵出的白雾里若隐若现。书生在一旁微弱地打着鼾,似乎已经熟睡。歌者看着书生右手的绷带,沉沉叹了口气。
“春日花正好,夏雨隐荷香。秋稻随风摆,冬雪月未央。”歌者想起了故乡的歌谣,在他年幼时,母亲总将他抱在怀里清唱。当他被陛下招进宫中,为陛下唱的第一首曲子,正是这首歌。人世匆匆,从朝廷歌者,到亡国贱俘,二十年的时光,原来不过弹指一瞬。
想到陛下,歌者扭头,透过破窗看向隔壁的院落,那是陛下被囚禁的地方。“阶下囚,阶下囚,一江春水尽东流。万里江山归旧梦,百年社稷且休休。”国家亡了,庙堂倒了,那位对他青眼相加,许他可行走宫廷,不行跪拜之礼的陛下,此刻又该是什么心情?
当年他受宠时,有人上书劝谏,“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正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说他是祸国殃民的毒瘤,希望陛下早早将他除去。陛下对此付之一笑。待将国破家亡时,更有人将亡国之因归咎于他,陛下一样不予理会。而今,那些视他为妖魔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铮铮铁骨,尽做了新朝的擎天玉柱,每日如常向陛下请安,陪着陛下受这囚虏之辱的,不过是书生和自己。
歌者无奈地笑了笑。白天从陛下那里,接到了新朝皇帝的诏令,命他和书生,为新朝的皇帝写词唱曲。陛下将诏书塞进他的手中,一语不发,走进了屋内。前朝皇后和妃子们对他冷眼相加,哼了一句“戏子无情”,将他赶出了院子。
歌者只觉得这个冬夜,似乎更冷了,他缩了缩身子。
“别想了。”书生翻了个身子,依旧闭着眼睛:“在这个世道,歌者的歌,书生的笔,都是一样,守不住的。就算你想守住自己,谁又能信呢?”
“那你为何还要砍去自己的拇指?”
书生将右手抬至眼前,看了看缠着绷带的手:“我自己要守住自己。”
歌者笑了。他走出房子,立在院中,看着满天星斗,深吸了口气:“葬我于高山,莫使亲人不得见;葬我于瀚海,莫令百川不得回;地载万物,困我山穷水尽处;天似穹庐,心有长恨无尽头!”歌声刺破天宇,令明月失色,白雪悠悠而落。待天明时分,歌者声嘶力竭,须发尽白。
书生拿不起笔,歌者唱不出歌,新皇没了兴致,也懒得再搭理他们。不久,听到前朝的皇妃们为新皇献舞的消息,歌者与书生相视一笑。在被遗忘的院落里,歌者和书生依旧每日隔着紧闭的房门向陛下问安,转眼又是二十个春夏秋冬。
歌者已经老了。大约是皇帝也觉得老去的歌者再没什么用,答允了歌者回乡的请求。歌者怀抱着陛下和书生的骨灰,重新踏上乡土,极目远望,山水还在,人已殊途。
路上有人见歌者穿戴于此地不同,上前问到:“先生从北边来的?”
“是。”歌者哑着嗓子答。
“先生是做什么的?”
“前朝的宫廷乐师,送两位故人回乡安葬。”
“听闻前朝乐师声色极佳,极受前朝皇帝的喜欢,被俘到北国后又为我朝陛下献声,极为受宠,莫不是你?”那人显出鄙夷的神色,“伺候了旧主又侍奉新皇,难怪嗓子都唱哑了。当真是戏子无情。”
歌者轻轻一笑,转身离开。行至一山水绝佳处,挖出两个浅坑,将陛下和书生的骨灰下葬。歌者坐在两个没有立碑的土堆前,悠然眺望远处的山水,若有所思。
耳边飘来了清脆童声,婉转嘹亮:“春日花正好,夏雨隐荷香。秋稻……秋稻……”那孩子忽然忘了后面怎么唱,难过得泫然欲泣。
歌者走上前,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别哭,孩子,我陪你唱好不好?”
孩子眨了眨眼睛,看着歌者笑了。歌者坐下,将孩子抱在怀里,遥望山水,在孩子耳边用沙哑的嗓子唱着:“春日花正好,夏雨隐荷香。秋稻随风摆,冬雪月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