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 公 公
顾 冰
姚阿忠是公社兽医站配种员。旧时乡下,种猪唤作脚猪,配种员叫牵脚猪佬。意思大概是,种猪常年猪不停蹄,辛劳奔波,那牵字,自然是牵线,此外,还有驱使之意。种猪与母猪媾合,不像人类,可按意愿选择,而全凭配种员的撮合。
那种猪,叫二花脸。是武进东北舜山一带特有的品种。它头大额宽,额头皺褶多而深,耳朵奇大,形似蒲扇,脊梁凹陷,肚皮圆鼓,全身乌黑,肉质鲜美,产仔多,被国际兽医界誉为种猪之王。姚阿忠饲养的这头种猪,倾注了他的全身心血,从幼崽的挑选,到各个阶段的科学喂养,最后,长成威猛无比的壮汉,那简直就是他的一部值得骄傲的杰作。他给它取名为花哥。花哥的配偶遍布舜山四周,它的后代也多得不计其数。有人说,花哥就如姚阿忠的儿子,因此,人们又习惯叫他猪公公。
我认识猪公公的时候,是在上初中之后,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经常能遇见他。那时,他已五十多岁了。他手里拿一根大约一米多长的细竹杆,一边赶着花哥赶路,一边喃喃自语。你幸好是猪,要是人,准是个花花公子,是流氓,判你个十年八年也不冤枉。中国的妇女是最悲惨的。从前,发财人,当官的,要女人恪守妇道,但自己却明里暗里,三妻四妾。有的人,更恨不得变成花哥,将天下的美女,全都归为己有。男人,也要遵守夫道,要娶一而终,不能移情別恋,见好爱好。那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今天海誓山盟,明日寻花问柳的人,与花哥有什么两样?花哥的行为,有益于人类,花哥一样的人,却祸害家庭,危害社会!
猪公公没成家,还是孤身一人。听人说,他年轻时,有过心上人,叫阿芬,因为家里贫困,女方家里不同意,而姑娘死心塌地要跟他。他俩曾经私奔过,又被抓了回来。最后,一对恋人吞下毒药殉情,女子没抢救过来,但他却活了下来。以后,他因为始终割不断对阿芬的缱绻思念,再也不肯找对象,女方条件好的,不嫌他穷的,他一概拒绝。他说,阿芬虽然去了另一个世界,但依然在他心里,他的心里再容纳不下別的女人。他娘因此气得早早就走了。有人戏谑,他的一世情缘,都托付给了花哥,也算没有白活。
一天,放学回家,在路上又碰见了猪公公,他是要到公鸭家,给她家的母猪配种。
那时,大多数人家都养猪,一是为庄稼积攒肥料,再者,也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因此,猪公公上门,都极其恭敬,猪公公就是财神菩萨,送金钱来了。
按惯例,家里的母猪大喜的日子,厅堂不张灯结彩,一杯薄酒还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那天,公鸭却黑着脸。猪公公,这杯喜酒,你是不稀得吃!为啥?猪公公一时没明白过来。为啥?公鸭气鼓鼓地说,我问你,今天,花哥配了几家啦?三家。这就对了,换作是你,不累趴下了,轮到我家,还有嗲精神?噢!原来担心的这个。猪公公说,你只管把心放在肚里,花哥金枪不倒,精力旺盛着呢,要是不满意,我重给你家配,一分钱不收你的。听了这话,公鸭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也许是听了公鸭的絮叨,猪公公特别卖力,配种前,他像即将发起冲锋的指挥员一样,声嘶力竭地鼓动:花哥,相信你的力量,一鼓作气,拿下这场战斗,胜利一定属于你!猪公公理解乡亲们,他们指望着从猪身上挣点钱,全家的开销全靠它了。再说,母猪的发情期就像战机一样,稍纵即逝,错过了,就会耽误一茬的收获。
也是无巧不成书。公鸭的担心,竟然变成了现实。
一个多月过去了,公鸭家的母猪,没有一丝动静,配种没有成功。
那些日子里,猪公公像吃了败仗,从战场溃退的残兵,蔫头搭脑的。站长帮助分析,除了花哥的原因,母猪本身也有关系。如,母猪未处在最佳发情期,受孕的机率,就会降低。但是,猪公公却无法原谅自己。他懂得公鸭的心情,知道穷的滋味,当初,自己家里要不是穷,哪怕有一片瓦,一分地,阿芬家里也不会反对,阿芬和自己也不会轻生。他始终觉得有愧于阿芬,负欠于阿芬。转而,他又感到,对不起公鸭。
接下来,猪公公的境况愈加糟糕。
一连几次配种,花哥无精打彩,均告失败。
就在这时,突然,花哥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花哥是兽医站主要创收工具,虽然,目前状态不佳,但总会偶尔失手,就是人,再强壮的汉子,还有高峰低谷的时候。站长力主报告公社公安员。猪公公尽管心疼不已,但还是阻止了。
过了一阵,花哥又回来了,是公鸭送回来的。猪公公说,他早估摸是公鸭偷的,如果,当时要报案,公鸭岂不要进去蹲几天!
公鸭高兴地告诉猪公公,她家的母猪怀上了,还带了一罐自家釀的米酒,非要让猪公公补上这顿喜酒。
日子在照常一天天过去,猪公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是,花哥又给他出了道难题。
花哥回来后,一连几天不吃不喝,还变得暴躁不安。猪公公喂它上好的麦麩稻糠,它用嘴一拱,把食槽翻了个底朝天。去人家配种,它死活不上,气得人家直奚落,爷俩是和尚,太监,有了艳福不会享,猪公公不要用,儿子花哥也不中用。
眼看花哥一天天消瘦,站长说,既然花哥没用了,不如杀了,还能卖几个钱。可是,猪公公就是不同意。都说,日久生情。猪公公与花哥一年多朝夕相伴,着实是不舍得。他说,你再给点我时间,要是花哥还是老样子,杀就杀了吧。
第二天,猪公公赶着花哥去了公鸭家。花哥一见她家母猪,那高兴,那亲昵,就像久别重逢的伉俪,接着,风卷残云般猛吃,猪公公赶它回去,它怎么也不肯离开。
这事很快传开了。人们说,花哥就是猪公公的化身,它并不是风尘男子,而是感情专一的情种,而公鸭家的母猪,就是阿芬转胎,人类嫌贫爱富,鸳鸯不能成双,只有畜类,才终成有情人之美。
对这些戏言,猪公公并不理会。看着花哥在公鸭家,过得开心,很快又胖了起来,他也开心。但是,日子一长,公鸭家实在喂养不起,只好又拉回了兽医站。
花哥回到兽医站,又是不吃不喝。一天,它一头撞向石槽,蹬了几下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