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东伟
好多年以后,我还能想起小时候割麦的场景。大片大片的麦浪朝一个方向倾斜,无数人带着草帽弓着腰,抱着一捆比腰还粗的麦秆,挥下去刀光剑影。
大地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空旷,长长的麦秆跪伏着矮下去,露出齐刷刷的麦根和远处高大的林木,叶子仿佛就在眼前摇曳生姿。一些人举起木叉向天,把捆好的麦秆举过头顶,举进那些牛或者手扶拉的长方形的容器。
是的,容器。我固执地认为,人生的一切都是在容器里。生前住的房子是容器,死后住的坟墓也是容器,甚至天与地本来也是一个容器。
容,包容,器,皿也。麦子也有自己的容器,那一方方人为划分的田地就是。
我就在麦子的容器里笨拙地割着这些成熟的足以让我们养家糊口的神圣的植株。九岁的我,虽然努力地试图掌握一些技巧,还是被镰刀毫不留情地割破了手指。血像潮水一般涌出,滴进祖祖辈辈生存的黄土,也是祖祖辈辈埋葬的黄土。
父亲就把我带到了诊所,我看着医生用猩红的碘酒消毒,白色的纱布缠过我的手,就像我用胶布缠着弄裂的书本,无比狼藉。这次受伤深入骨髓,使我留下了永远也无法消除的疤痕。经历过就会留下痕迹,哪怕经历再久远的岁月。一些伤痛,不足为人道,却侵蚀过心房,撕裂过灵魂。
我舍不得曾经完美的东西,就像不忍心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手指。我努力地回头,只是想尽最大的努力去挽留。
只是,能挽留住风么?
只是,能挽留住雨么?
只是,能挽留住她么?
所有的挽留到最后注定都是灰溜溜的。人是最留不住的生物,不仅感情留不住,年华留不住,生命也留不住。我的前半生,已经历过太多的死别。我看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舅母表弟一个个被装进黑色的容器,沉入故乡的田野或者荒丘,无能为力。
我只想拥有一份安宁,在一个合适的容器里。
纳兰给不了我,虽然这十年来伴我最多就是《纳兰词》。他的哀愁浓得化不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即便他精通佛理,自号楞伽山人,还是免不了“经灯佛火两凄迷”。一个需要救赎的灵魂,如何能给我以安宁?
我要的安宁,想来只有自己才能寻找。《诗经》里是这么说的:“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福气都是自寻的,何况安宁。孟母可以三迁,择邻而居,而很多男人或者女人找了一个不合适的对象又无法脱离,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自寻,总是需要运气和勇气的。
需要安宁的是我的心,我的灵魂,会随着岁月的风雨起起伏伏,我迫切地需要一个能安宁内心的容器。我上过班,经过商,习惯着大家的习惯,迎合着世俗的理念,为房车等物质挥汗如雨。偶尔,我会吹去诗集扉页陈年的灰尘,连带吹净尘封已久的诗心。
写下诗,自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延伸,自以为就是灵魂的容器。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所立身的社会并非完美,一昧的风花雪月只能麻痹自己,从杜甫到龚自珍,诗人从来不乏道义与担当。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可以安宁的容器,只有能遮风避雨的场所。你所得到的安宁,只是有人负重前行的结果。
这一发现让我灰心不已。我流连于尘世与诗集,在出与入之间难做取舍。迟子建说:“我们不可能走遍世界,但我们的心总在路上。这样你即便身居陋室,心却能在千山外。”而我无论在哪里,心却总飞到我那尘封的故乡。
是的,尘封了我记忆的梦中的故乡。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诊所旁边有个小卖部,小的不能再小,却是我童年时购物的天堂。铅笔、圆珠笔、糖果、水果、饼干、蛋糕、瓜子、牙刷、毛巾、十三香、酸梅粉……但凡童年的我能想到的,这里都有。我走在城市无比辉煌的超市里,脑海却浮现出故乡童年的小卖部。原来,故乡才是盛放我心的容器。
其实仔细算来,我在外面的日子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在故乡的时候。自十二岁升入初中,我在故乡的日子已屈指可数。我的衣食住行都依赖于城市,扎根于城市,单单除了心。
在故乡的小卖部旁,我见证过一桩令人动容的爱情。一个孤儿带着一个傻姑娘在小卖铺里挑选苹果,傻姑娘已经疯过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孤儿却在细心地给她挑选。她木然的眼光转过一丝光亮。我久久地望着他们,有千万条溪河从我心头流过。我把他们的故事写入一篇文章,写完自己也感慨万千。
原来所有的寻觅都是虚幻,只有爱,才是包容一切的容器。不独爱情亲情和友情,总有一种爱能包容我们所了解的世界,盛下我们玲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