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与父亲节,多么熟悉的搭配,多么复杂的感情。
一整天下来,买球输赢和父亲节祝好的字眼满天飞,不可忽视,勾起浓愁。
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就注定了要失去那间屋子,失去那里面浅木色的书桌与好不容易填满的书柜——里面整齐地摆着我的珍宝,最下面一层是全套的百科全书、字典和四大名著,第二层是《明朝那些事儿》与许多本六角丛书,第三层摆着《浮生物语》和《哑舍》,还有村上春树和东野圭吾以及整套的《艳势番》与《长安幻夜》,最上面是一厚摞动漫水晶&武侠杂志&花火、飞魔幻……
还有妈妈精心挑选的蓝色碎花床单和画着绿色苹果的窗帘。甚至那盏特意买给我的、全家最好看的白底黑花顶灯,和尖尖的总撞痛我小腿的床角。
而这些还仅仅是我的小天地,不包括姥姥的紫色卧室,不包括米黄色厨房和绿色的饭桌,不包括白色茶几灰色地毯亚麻色沙发,不包括被大家吐槽的“花开富贵”壁纸,不包括那个我最喜欢坐在地板上晒太阳的阳台,手边是开袋的零食和倒扣的杂志。
还有姥姥趿拉着拖鞋来喊我吃饭的声音,从铺满黑色瓷砖的卫生间里传来的风声,关上拉门后的抽油烟机声,都再也听不见了。
电视机旁茂盛的吊兰盆栽和君子兰是我每天下晚自习之后都要打招呼的好朋友,还有那个只有一条鲤鱼的玻璃缸。
我永远失去了这些。
再也无法复制了,那个时空的气味声音,那个时空的画面心境,再没有了。
我尚且如此,对于亲手布置这一切的妈妈,对于殷殷欢喜“终于有属于自己的大房子了”的妈妈,她会有多难过呢?每每想到这些,简直像在剜我的心肝。
我永远恨他,永远恨这场全世界球迷的盛事狂欢,永远恨这场赛事催生的金钱交易。在这件事上没有和解的余地,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他,就像我会永远爱他那样。
那是我这辈子住过最好的房子,与装潢无关,只因为里面承载着我最快乐的时光与记忆。
现在另一个家庭住在里面,另一个孩子打开书柜随意地拿起我的书看,拉我的窗帘,睡我的小床——我忘了,那都不是我的了。她不会珍惜这一切,因为她不可能体会到我把它们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心情。
我还失去了一部分姥姥,我最重要的姥姥。她还是会睡眼惺忪佝偻着身子问 “这么晚啦,你还干啥呢,咋还不睡呀?”只是她问的人已经不是我了,我永远失去了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我是多么后悔,当初的每一次回答不再温和一点,笑意不再多一点。
我为什么不把那个画面录下来?
即使现在把姥姥接来与我同住,爱不变人也不变,可是就有哪里不对。像做一道菜,重新放过调料之后,味道变了。
我再也不会进入那个房子了,即使现在里面住着的也是我珍视的家人 。哪怕家具陈设没做一点点改变,它也早已面目全非了。它躯壳还在,原来的灵魂却已经灭失了,换成了别的。
如果目睹它的遗骸,我怕我会失态。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仇恨转移到他们身上,他们何其无辜。
或许我不应该痛恨世界杯,因为洗劫这个家的从来不是足球 ,而是他的贪婪愚昧,他的赌徒心理。
我爸从没放下过赌博,即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三年多过去了,他的闲暇时间也要全部奉献给电子赌博——麻将和斗地主。眼睛累了才听听评书。每次回家待几天就会被外放的“大上、压死、顺子”洗脑,每每在家里听到这些提示音,都令我作呕。
我常常怀疑,面对手牌神情专注的那个人,真是我爸吗,他和对着我笑、带我吃面、接我回家的那个是一个人吗?为什么我觉得他恶心?为什么还不吸取教训远离玩钱?为什么他还有脸赌钱?别美其名曰了,这俩小钱儿不是是赌——这和“吸毒只吸两口就不会上瘾”的说法有什么区别。
我甚至觉得假如有一天他瘫痪在床上,只要手指还能动,也要玩牌,不然就会难受。笑死人了,简直和霍金有一拼。
我爸或许认为,赌博与爱这个家并不矛盾,与做个好爸爸好丈夫也不矛盾。其实不是的 ,尽管他没有把我当成肉票输掉,我也绝对不信那个在赌桌上失去理智的男人脑子里还装着我妈。不然他怎么敢承受这件事有一点点风险?因为失败的结果就是这个家庭的末日。
即使你说,你误会了,他玩手机游戏是为了让家里状况变好,为了赚点小钱弥补赌球的亏空,是为了你和妈妈有小零钱…
放你妈的屁。
我再幼稚也活了二十几年 ,从没听说过有谁通过赌钱发家致富,即使有,这种脏钱,我也不稀罕。不是劳动换来的报酬,真的一分钱也别给我,我烫手。
现在看来,当初跑来跑去办护照的我是不是很可笑。你明明知道的,我不可能出国旅行了,甚至五年之内我都不会再舍得买一双好鞋。为什么不阻止我?为什么不叫醒那个做梦的可怜虫?办护照的三百块钱,都够我和妈妈一人买一双鞋了。
这期间我、妈妈、爷爷奶奶旧事重提了一万次。没办法,我都说了,这事永远无法和解。大家想起来就会责怪我爸,没完没了,他也只能受着。
如果在古代,我大概会把这件事写进他的墓志铭。
或许有一天我的孩子会问“为什么你和外婆总是没头没脑地怪外公啊?”,甚至再早一些,“为什么你不娶她?”“我听人说她爸爸好赌,把家当都赌没了,就知道玩儿钱,这样的爸能养出什么正经人?即使她是个好姑娘,谁知道她爸会不会继续赌钱给我找麻烦。”
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其实是风雨飘摇。这份脆弱的幸福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打击 ,这个家里的任何人,包括年逾七十的爷爷奶奶,甚至都不敢随便生病。
有子混账糊涂如此,是他们二老的不幸;有女刻薄不孝如此,大概也是我爸的不幸。
我只能祈祷在下一次灾难到来之前,我这棵小树已经有繁盛的树冠,把危机统统弹开,把大家护在树下。时间啊,请你一定等等我。
今天我不想说“祝你父亲节快乐”。
我只能说,祝你身体健康,祝你踏实稳妥,祝你平安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