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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康厨子真有本事,年前才添了个闺女,年后就要起一座高楼。
桃李乡乡政府的对面是桃李乡卫生院,卫生院墙外有一处五间宽的深坑,坑里扔满了空吊瓶、废针管、断针头。小孩儿爱捡这些玩意儿,坑里玻璃碴子多,难免会划破手,扎破泡沫凉鞋。大雨后,更是了不得,曾淹死过两头猪、三只羊,还报废过乡政府的一台吉普车。
还是康厨子有“材料”,一个外村人,咋就能在乡政府眼皮子底下起座楼呢?这块地,桃李村村支书邢大嘴和乡卫生院院长白大褂,明争暗斗了好多年,好不容易盼来个不和稀泥的白乡长,没成想让那死胖子康厨子渔翁得了利。
康厨子头天晚上,从乡政府拿到盖有县政府印章的《集体土地使用证》,第二天一大早,骑着辆锃明瓦亮的大链盒子,一阵风似的直奔花包工头家。
正月十六是个好日子,桃李村外出打工的青壮男劳力正凑在一起,边甩牌边商量,打听着今年哪儿的活儿有油水,三六九往外走,年前手头就开始紧了的打工人,家里的鱼鳞袋早被母亲或妻子塞满了一年四季换洗的衣服被子凉席。
康胖子右手大拇指由左至右,轻轻地按了半圈车铃铛的把儿,一阵清脆的车铃声,飘进了花包工头两层楼的小院中,康胖子灵巧地在空中蹁了一下右腿,划了一个优雅的半圆,下车、扎稳正方形的车支架,抬头望见花包工头正坐在窗边,一手端着电话机,一手举着话筒阴晴不定,坐立不安着。
花包工头年前从省城“顺”过来的一只小狮子狗,正躺在堂屋前撒满冬日暖阳的土窝里,适应着农村的狗窝,小洋狗蜷缩的身子,像只小猫,不叫也不咬。
花包工头见康大厨步入堂屋,点头示意他坐在身旁的另一张藤椅上,约莫过了半根烟的工夫,花包工头撂下电话,张着嘴,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瘪在了藤椅里,康大厨忙将一根“过滤嘴”递在花包工头的唇边,甩了甩打火机,边打火,边安慰道:“咋啦老弟,跟哥说说咋回事?”
花包工头,深深抽了口烟,烟雾缭绕中开始大骂起来:“胡弄,你个龟孙王八羔子,说话不算话,年前答应得好好地,年后你他娘的就变卦了,你现在让我去哪儿找活去!”
一脸横肉、脖子像蛤蟆呱呱叫模样的康胖子,笑起来真像只哈巴狗,笑得满脸愁容的花包工头,一脸雾水,等康胖子把来意摊牌,花包工头竟也笑成了另一只哈巴狗。
康大厨临走前,扔下一万块钱的工程预付款。
两层楼,对于盖过省政府大楼的花包工头来说,那还不是裤裆里抓小鸡——手到擒来!
说干就干,正月十七一大早,花包工头家聚集了桃李村包工队大队人马,只见十八个太阳穴鼓鼓的小伙子、壮青年,开来三辆三轮、两辆拖拉机,突突着黑烟,像大雨前蚂蚁搬家似的,在河堤、乡卫生院之间来回穿梭运土填坑。
康大厨指挥着两个小工,在卫生院左墙外,顺着墙根搭建了两间简易饭棚;请来老电工在马路两边立了两根近两丈高的竹竿,从乡政府二楼瓷碗上,搭接了两根电线;托人去县城西关买了两头阿訇宰杀干净的羊,又从县冷库弄来两扇猪;康老爷子,从自家地窖里掰干净半架子车大白菜,又从菜园子里刨出两袋子青萝卜,拔出两大捆葱……
一切准备就绪,只见康大厨轻车熟路支起两眼办喜事用的煤火灶子,将鼓风机长嘴对准灶子进风口,脚一踩开关,顿时灶膛里呼呼直冒火舌。
康大厨有点屈才了,要是搁到古代,准是个将帅之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十六早上跟花包工头定完工期,撂下一万块钱后,转身就去了井王家,谋下了一眼五十米深的水井,井王把他所有的家伙什都带上,弄到晚上第二遍鸡叫才出了清水。
“马达一响,黄金万两”,抽水的小马达,在往两口三十六印大锅里不停蓄水时,康大厨那两把特制长把大菜刀,剁在案板上当当直响。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康厨子的大酒楼,就矗立在了桃李乡乡政府的对面。
当“客如云酒楼”五个遒劲有力的隶书金字黑匾挂起来时,鞭炮唢呐齐鸣,那热闹的场面,用门庭若市形容一点儿也不过,以新任乡长白如海为首的桃李乡乡政府代表团,坐了满满四大贵宾席;桃李乡管辖的十六个村的村长、支书,也坐满了四大迎宾席;康大厨至亲好友在楼下挤满了两席,两层十间的酒楼一下子坐了近百人。
康大厨真是个运筹帷幄的人物,饭菜头天晚上就已料理得明明白白,什么桌上上什么菜,那是有规矩的,端茶倒酒的服务员更是安排妥妥贴贴,只见康大厨甩着滚圆的肚子,像只河豚似的游走在沸腾的人海中。
深夜一切归于宁静,康大厨媳妇巧玲悄悄起身,轻轻拉开康胖子的旅行包,在床头灯下,拆开正面印着“恭喜发财”烫金大字,后面手写着祝福发财、生意兴旺的官话和署名的红包。桃李乡十六个村的村长、主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每村一千;财政所、派出所、经管站、水管站、计生办、林业站、文化站、畜牧站、农业站、土地所,十个桃李乡办事机构也各封了一千;由于前乡长兼书记姬为民升迁到了县里,白如海乡长代表乡四大班子包了一个一万元的特大红包……巧玲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脸上乐开了花——一顿饭白得一座酒楼!
二
有了贵人相助,无论干啥事业,一旦开了头,就像那挂在客如云酒楼大厅里的石英钟,日复一日地日进斗金,一日比一日红火。客如云酒楼迎来送往,渐渐成了十里八村办大事的风水宝地,小到给孩子说媒,请媒公媒婆吃大鱼;大到宴请下乡考察慰问的市县领导。
桃李乡康庄,渐渐容不下了康大厨这条大鱼,在客如云酒楼建成后的第六年,康大厨全家搬到了桃李乡镇上,乡卫生院那一排十间木质结构的青砖灰瓦房,由于年久失修,更由于那片两亩多地的院子,已远远不能满足越来越多病患者的需求,曾在桃李乡做过三年乡长、如今当了状元县代县长的白如海,亲自批复在桃李乡乡政府所在地,桃李村西,圈了几十亩农田,宽宽绰绰地建起了状元县第二人民医院。
旧卫生院到底还是落入了康大厨的手掌心,喧宾夺主的康大厨,运筹帷幄的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在外有了私生子的花包工头,如今跟省城房地产大亨“胡弄”,好得穿一条裤子,花包工头上大学的四妹,刚毕业就做了大老板胡弄的贴身秘书。
康大厨,一个电话打到省城,已两年多没回过老家的花包工头,亲自安排来自于省城的专业施工队,光图纸就设计近半个月,这伙专业设计别墅、戴眼镜的大学生,用了近半年的时间,在旧卫生院两亩多的小院里,起了三层小洋楼。
康家别墅,成了桃李乡、甚至是状元县有名的景点,喷泉、花园、荷花池,锦鲤、鹦鹉,搁在古代绝对是一座王公府第。
黑孩家的境况有些不尽人意,老母亲的双眼因为害眼病没来及治,瞎了。媳妇白妮自打前年生了闺女凤英后,一直熬草药补血气,才二十五,头发白了一多半。
黑孩眼下只能跟着本村几个年纪大一点,出不了远门的泥瓦匠师傅,在附近的十里八村盖民房,一年到头挣得少,花得多,渐渐有了青黄不接的势头。
黑孩是个“野孩子”,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有人说他是土匪的儿子,也有人说他爹是个国民党,他也问过娘,娘说他爹是个好人,早晚会来接他们娘俩的。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九四八年那年从山东曹县逃荒到了桃李村。
多亏了二代他爹,看她娘俩可怜、又无依无靠,就在村北头荒地里,为母子俩搭了个窝棚,后来村里按人头分了地,母子俩也就在这儿安家落户了。
二代他爹也是山东菏泽那片的,因为黄河发大水,要饭逃荒到桃李村,桃李村贩牲口的罗老爷子,见二代他爹长得齐整,又能干,让他跟着自己到省城撵了几回牲口,觉得小伙子人善良又老实,来年就招做了上门女婿。
黑孩小时候跟着娘东乞西讨,渐渐成了现在这副模样,黑得像泥鳅,瘦得像猴,像他这样的家境,娘却希望他能多识几个字,他读书也挺刻苦,却总饿肚子,没等小学毕业,为了能活命,跟着娘一起参加了劳动,那年头一个女人实在养不起两张嘴。娘也只好放弃了她那不现实的梦,黑孩十四岁时,就成了壮劳力,别看瘦,干起活来却也虎虎生风。
黑孩二十好几娶了康庄大地主韩老六的闺女白妮。人俊、个高、肤白,却没人敢娶的地主家闺女白妮,嫁给黑孩的第二年,就给黑猴似的黑孩,生了个大白胖小子,命硬的大地主韩老六,抱着白胖大外孙,喜极而泣,思来想去,为他起了个大名——林长卿。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自打白妮生完凤洁,落下月子病后,不到七岁的长卿,成了林家的半个劳力。
夏日,天还不亮,长卿就早早地起了床,将那群卧在南墙根,足足有二十只的白鸭,赶到屋后的河沟里觅食,回来后,就开始帮着爹烧锅做饭,蒸一大锅玉米面里掺高粱面的杂面馍,杂面馍中间炖一大碗鸭蛋羹,箅子下熬一大锅米汤。
一到冬天,缸里的水,常结一层一拃多厚的冰,要用刀砍,剪子划,锥子扎好半天,才能舀到水,锅底添满水、摆好切成惊堂木大小的馍,再将碗里的鸭蛋搅匀放在馍中间,锅排上压两盆洗脸水,等洗脸水热了,长卿小心翼翼地将一盆端给东屋的奶奶,另一盆端给西屋的妈妈。
天刚蒙蒙亮,黑孩就掐两个大黑馒头,灌一大杯清米汤匆匆走了。长卿把一大碗鸭蛋分成三小碗,奶奶一碗、妈妈一碗、妹妹一碗。天寒地冻,妹妹常躲在妈妈的被窝里睡懒觉,她的那份鸭蛋羹会一直放在锅里保着温。奶奶、妈妈的鸭蛋羹往往吃不完,让长卿收碗底。
自从添了凤洁后,黑孩在东屋娘地铺旁,给长卿打做了一张小木板床,这样长卿就能帮着奶奶倒热水,起夜。
三
康家别墅后花园的高墙外,是桃李乡第一小学,小学所在的位置原先是一座大戏院,大戏院曾是桃李乡村民们精神生活的寄托之处,后来有了电影、电视,戏院渐渐荒废,被一排蓝砖红瓦房覆盖,朗朗的读书声,代替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长卿六岁那年,背着娘身体见轻时块块碎布头拼凑起来、像和尚袈裟似的花书包,蹦跳着走进了这所蓝砖红瓦的学堂。
头两年学校的经费奇缺,桌子是用拆戏院时没被砸坏的水泥板摞成的,又矮又不平整,板凳需要从自家带过去,早上带去,晚上再带回来,黑孩用废架子车轮胎为长卿做了个小马扎,忘带板凳也没事,学校院墙经常会掉些砖头,搬几块摞起来,就能当凳子。
长卿最怕陆老师,尽管他和陆老师还是亲戚,二十五年前,陆老师家因为穷,盖不起房,在村东的桥下搭了个窝棚,受冻挨饿也没放弃读书的念头,长卿奶奶去河边树林里捡柴火,常带给陆老师一两个窝头,有时候熬蘑菇汤,也会端给他一碗。
人情冷暖,人之所长,陆老师认长卿奶奶做了干娘,刻苦、争气的陆老师,后来考上了状元县师专,他有机会去更好更大的学校,却自愿回桃李村教书育人。
陆老师常绷着脸,干巴巴瘦,却不怒自威,他收拾淘气不听话的孩子只用一样法宝——戒尺。
他那瘆人的戒尺,其实只不过就是数学老师用断了的米尺,被高年级的同学传神夸大了,说是打同学才断的,众口铄金,渐渐地那戒尺成了悬在教室里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长卿学习很刻苦,成绩一直全班前三名,到三年级时,堂屋的北墙贴满了红底金字的奖状,奶奶虽然眼看不见,干枯的双手却不知将那面墙摩挲了多少遍。
好孩子也有犯错的时候,长卿有一回迷上了一台摔毁了的半导体收音机,夜里等家人都睡后,他划根火柴,点亮油灯,找到一字型改锥,拧掉螺丝,拆开壳子,鼓捣了一通,鬼使神差,第二天长卿竟把那台拆得七零八落的收音机零件装进书包,带到了学校。他的座位在第二排右手靠墙的地方,他把语文书立起“人”字型当盾牌,开始摆弄起昨夜鼓捣了半宿,勾起他强烈好奇心的收音机来。
他双眼一会儿盯黑板,一会儿看手里的那堆“宝贝”,他认为万无一失,但狡猾的狐狸怎逃得过老猎人的双眼。陆老师趁他沉浸在摆弄的乐趣中,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抓起那些用黑红皮线串起的零碎,一双喷着火的双眼,狠狠瞪着长卿,长卿的脸,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彤红。
那一堆儿零碎,像鱼的内脏,被陆老师,随手扔到了窗外!长卿站着听了一节课。
下课后,陆老师把长卿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长卿刚一进门,就看见陆老师手握一把崭新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第二节课,数学老师只带了一把木三角来,同学们一个个胆战心惊。
长卿做了五年班长,就数今天高兴,因为他们班今天来了一名插班生。这天中午,长卿把收上来的语文作业,正准备往陆老师的办公室送,半道上,看见陆老师正领着一个女孩朝五年级的教室走来。
长卿见到女孩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了她是谁,女孩也认出来了长卿。
六年前的大年初二,黑孩逆着寒风蹬着一辆借来的二八大杠凤凰牌的自行车,后座载着挎了满满一笆斗白面馍的白妮,大梁上横坐着穿戴一新的长卿,一路有说有笑,去康庄姥爷家走亲戚。刚一进姥爷家门,就看见了若君那胖乎乎的圆脸,簇拥在花枝招展的彩衣中。
他眉目清秀,她笑靥如花,彼此红过脸的人,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情感藏于心间。
康大厨家宝贝闺女康若君,六岁那年被县里的亲戚安排到县一小读书了,每个周末都有县里亲戚的专车接送,专车里除了司机、若君外,还坐着一对弄不清与康大厨家有何关系的母子俩。
后来若君县城的亲戚高升到了市里,从市里到桃李乡来回近三百里,巧玲不愿若君去那么远,就让康胖子将若君的学籍转回桃李乡上。
若君在桃李乡一小,待遇简直如众星捧月一般,她刚来,五年级就调整了座位,第一排中间的座位,成了若君的专属,身后的同学依次往后挪移了一个位置,长卿刚好挪到了若君的身后。
被挪座位的同学都愁眉苦脸,有苦不敢言,唯有长卿心甘如饴,因为他心里有个小秘密,可以明目张胆地望着若君扎着蝴蝶结的小辫了。
最让长卿心花怒放的是:陆老师将给若君补课的任务,安排给了他,当陆老师宣布了这个消息后,长卿若君偷偷相望了一眼,脸又心照不宣地红起来。
带着那份懵懵懂懂的情感,两人之间那份友谊也越来越深,长卿把自己感觉难的题,重要的知识点毫不保留地教给了若君,两人真诚的目光、学习的刻苦劲,甭说同学们嫉妒,就连老师们也羡慕。
四
论起关系来,若君和长卿两家其实挺近的,若君爷爷与长卿姥爷两家对门,又是干亲家,长卿姥爷还是若君姑姑的干爹,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两家既是邻居又是亲家,关系就更近了一层。
长卿姥爷,从前是位读过几年私塾的地主,这些年每逢春节,全村的对联皆出于他那只秃头的毛笔。
康老爷子之前在长卿姥爷家当厨子,两人打小对脾气,表面是主仆,私底下却是好朋友。
在后来那个落井下石的年代,是康老爷子救了长卿姥爷一家三口,康老爷子晚上常偷偷去牛棚给长卿姥爷送点能吃的东西,又把无亲可投的白妮娘俩接到自家的对面,给她娘俩搭了间茅屋。
本来长卿姥爷有意将白妮许配给康家胖小子,奈何人言可畏,最终错过了这段姻缘,康老爷子为了弥补这种遗憾,把女儿认了长卿姥爷做干爹。
康家大胖小子从十五岁起就跟着康老爷子走南闯北,两把菜刀呼呼挂风,康庄村长家一枝花巧玲,真是个慧眼识英雄的奇女子,没经媒人就和康家大胖小子私定了终身。
都说若君是康家的金凤凰,这话一点儿不假。自打若君出生后,康家奔小康的速度,像是坐了火箭,噌噌往上窜,客如云酒楼开张不到半年,康胖子家已焕然一新,泥草房扒了,起了座两层的小楼,扒房的那天,端出来一窝小蛇,康胖子认为不吉利,要用铁锹将它们砍死,康老爷子一把将铁锹夺了过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蛇呀蛇,保佑俺康家一家老小,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康老爷子,将那缠绕在一起、大约摸有十条的小蛇,铲进腌糖蒜用的瓦罐内,一路小跑,嘴里又念念有词地来到自家祖坟地里放了生。
康家老院,院墙砌有一丈多高,红漆金兽大铁门,只在大铁门上开了个一人高,两人宽的小门,平时大门是不开的,只有县里来了亲戚,才大门洞开。渐渐地康大厨家和村里其它人家隔阂了起来,唯一有人情交往的,只有对门的长卿姥爷家。
村里人背地里都说老康家像个监狱,为此康老爷子跟长卿姥爷唠嗑时,常常唉声叹气,却又无可奈何!
长卿心中有个秘密:他和若君挨近的时候,总能闻到一缕幽幽奶香。
小时候他没在意,因为若君是喝牛奶长大的,她家县里的亲戚,每天都会从县城送来一壶鲜牛奶。
这次若君转学回来,长卿又闻到了那缕幽香,若君圆圆的脸庞,脖颈有点婴儿肥,长卿总认为那是喝牛奶的缘故,也就没多想。
谁都能看出若君喜欢长卿,就连长卿双目失明的奶奶,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小升初需要考试,考不及格是要留级的。长卿考了全乡第十名,谁也没想到,若君竟然考了全乡第二。康大厨为了答谢老师们对宝贝姑娘的厚爱,在客如云酒楼的贵宾间,摆了桌丰盛的谢师宴。
桃李乡初一一班,是全乡的尖子班,按成绩排座,长卿又坐在了若君的身后。
康家别墅,长卿一次也没进去过;林家小院,若君倒常来看她的“干姑”。
黑孩觉得孩子们大了,就把东边常漏雨的灶棚子拆了,盖了两间小屋,一间长卿住,一间当厨房。若君来了,先去东屋问候了一声奶奶,再去西屋瞧一瞧干姑。长卿奶奶的身体倒还硬朗,白妮的病却时好时坏,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待在屋内,头发几乎全白了,眉毛也越来越白,见不得太阳光。
林家小院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欢声笑语的日子,自打若君来后,寂静的小院常听到喜鹊在枝头喳喳叫。
长卿从小就有把子力气,跟父亲出粪,拉土垫坑,俨然是个小大人,十三岁就能单手将架子车轱辘举过头顶。
若君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上体育课,比谁都跑得卖命,常常跑得大汗淋漓,脸红似大红公鸡冠子。初一期末,学校举行了一次野外十公里的长跑比赛,男子组长卿得了第一名,轮到女子组时,长卿担心若君跑不下来,特意借了同桌海涛的自行车,准备半路载她一程,可若君说什么也不坐,长卿只好在她身后蹬着自行车,一路撵着。
大中午的,长卿真担心若君中暑晕过去,没想到看起来白白胖胖的若君,竟然坚持跑了下来,还得了个第二名,长卿从此再也不敢小瞧若君了。
从邻村返回桃李乡一中时,长卿载着浑身湿透了的若君,问了声:“君妹,你还一直喝牛奶吗?”
若君听得莫名其妙,在长卿肩头捶了一拳,嘟着小嘴,怒声怒气地说:“小孩才喝牛奶呢!”
五
若君不知从何时起,陷入了懵懂情感的泥淖,一天见不到长卿,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慌。
刚一放暑假,市里的亲戚,说要接若君去海边度假,巧玲心里不痛快,装了一回病,若君没去成。
康大厨十三年前就把地卖给了砖窑厂,为此康老爷子曾狠狠地训骂过他一顿,说他是个忘本的人,迟早会遭报应。
康大厨现在过着解放前地主老爷般的生活,遛鸟、养鱼、搓麻将,客如云酒楼前年盘给了县长白如海的小舅子“孬孩”;康大厨现在有的是钱,哪还能受那份低头哈腰、忙里忙外的罪!
若君三天两头往长卿家跑,长卿却一天到晚不在家,不是在西地剋棉铃虫、打药,就是在北地玉米棵里薅草、浇水,若君还真是个小能人,三打听,两打听,就找到了长卿家的三块地。
生在农村的若君,长这么大,竟没下过地、干过活,见长卿在开满粉红、雪白的棉花丛中时隐时现,还以为长卿家种了什么鲜花果木类的植物。
长卿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喊他,慌忙将露着肚皮的上衣掖了掖,大步来到地头,看着若君一脸的细汗,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奶香,晒黑了的脸,红成了紫铜色。
若君见到长卿,心里那只砰砰乱跳的小鹿安静了下来,笑容可掬地问长卿:“卿哥,你在干嘛?”
长卿捏了条绿底黑点的棉铃虫在若君面前摇了摇,一脸坏笑地说:“你怕不怕!”
没想到,若君胆子还挺大,一巴掌从长卿手中,将那只“吓人”的虫子,拍了下去,随即用穿着白袜、黑色凉皮鞋的大脚,踩了上去,只一下就踩了个稀碎。
长卿望着若君白色粉格的裙摆下,那双似白藕的腿,出了神。
“卿哥,看这是啥!”
长卿的脖子里,掉进了一只棉铃虫。
俩人,在开满鲜花的棉花地里,打起了虫仗。
这天若君帮着长卿在东边的花生地里锄了半下午的草。作为奖励,长卿说要犒劳犒劳若君,在花生地中间位置,拔了七八棵还是白仁的花生,拎在手中。
若君扛着锄头跟在长卿身后走进地头的小河沟里,一起用锄头挖了个火塘似的坑。
若君负责捡柴火,长卿负责偷红薯。
只见长卿爬上河对沿二代大爷家的玉米地里,在套种其中两垄红薯秧下,扒了七八块,长着细须、像纺锤大小的南瓜瓤红薯。当长卿从几绺玉米地里钻出来时,若君正在花生地里翘首张望着他。
借到了火柴,俩人欢呼雀跃点起了火,长卿找了两根直溜的棍儿,夹翻着篷在火塘上的红薯,若君也找了根长长的树枝,捅翻着火堆里的花生。长卿看着红薯、花生烤得差不多了,又从草窠里,逮了几只蚂蚱、老扁,用狗尾巴草,穿成串,绑在若君用的那根烧黑了的,被她插进土里的树枝上。
若君看着长卿吃虫子津津有味的样子,也仗着胆子吃了半截烤焦黄了的蚂蚱,感觉比蝉蛹还好吃,她连吃了三只!
长卿从冒着青烟的坑里,扒拉出三颗大一点的花生,嘴吹着灰,像戏院里玩抛三个红球杂技的小丑,眼疾手快地抛来抛去。若君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等摸着不太烫了,长卿剥开一颗有三个珍珠似的白豆花生,递在了若君红唇微启的小嘴中,若君吃了两个,回敬了长卿一个。
虽然吃那烧黑了皮的红薯时加了小心,若君似满月的脸蛋上还是抹了几道炭灰,浅色的运动裤腿上沾了几块青草的颜色,两人并肩荷锄担夕阳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从村西的树林里,绕到客如云酒楼前,说了一会儿话,互道了声“明儿见”。
康大厨听巧玲说若君三天两头往外跑,回来时不是一身土,就是一身汗,感觉不对劲,扫听了一下,才发现,他的金凤凰这是要往别人家飞呀。
这还得了!
起初,他没太在意,若君和长卿也算是亲戚,两个孩子也小,不会有啥事,没想到转眼间,两人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再不管管,恐怕要出大事。
若君穿过门洞,没敢进一楼大厅,悄悄登上二楼,推开雕着荷花的闺房门,正庆幸没被老康逮着,开门后却发现老康正坐在窗后书桌前的靠椅上,阴沉着脸,没等老康审问,若君就自招了,理由特别的充分:“爹!俺去干姑家干活去了……”
老康的脸依然阴沉着,却没有提她和长卿的事,只说了句:“我看你作业还挺多嘞,这两天在家写作业吧!”
下午,若君在二楼的闺房里,仔细地翻看着长卿的语文课堂笔记,在蓝色的钢笔行楷里,想要找些她想要的长卿的秘密,翻看了一遍,也没发现蛛丝马迹。正怅然若失中,一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映入眼帘,她又重新翻找了一遍,竟然在二十六页的行楷字体中,找到了五个隶书的“君”字。
若君欣喜若狂,只因她最喜爱的字体就是隶书,她小学在县城的亲戚家,练就了一手隶书钢笔字,还曾被县一小的老师们夸奖,说她得了张书记的真传。这话一点不假,张书记的隶书是状元县的骄傲,状元县县城大凡有名气的店铺,只要一瞧,如果是隶书招牌,肯定出自张书记的手笔。
“客如云酒楼”五个遒劲有力的隶书大字,就是张书记的神来之笔。
若君小时候还没太在意,直到小学五年级,转回老家上学后,特别是她和长卿相处两年多以来,一想起她家的这位县城亲戚,还有他家那位喊她姐姐、却只比她小了一天的张松林,头皮就发麻,老家人都说康胖子和张书记定了娃娃亲,要不然,他家怎能盖得比乡政府还要气派!
望着书桌右上角,曾经的状元县县委书记,如今的张副市长送给她的SONY随身听,里面装着一盒小虎队的“庸人自扰”磁带,心里一阵莫名的烦乱,随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那红头大字“状元县县委”的稿纸上一遍一遍写着楷书的“卿”字。
六
二十年前,状元县停办了十年之久的中等师范学校像枯柳抽新枝,又迎来了它的春天。
上世纪七十年代,大学的录取率相当低,生源主要是教育条件较好的城市里的孩子。而中师、中专则是广大农村孩子的首选。考上了中师或者中专,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从此就可以吃“商品粮”了。状元县全县上万名的农村考生,也只有前一二百名,才能考取中师、中专。
状元县中等师范学校小学教育一班的教室里,圆胖脸的张庭云来自城南,瘦长脸的陆林峰来自城北,戴副眼镜的白静来自县城。
白静的父亲白立夫曾在状元县当了三年的书记,把一个各项指标都落后的小县城,搞得有声有色,他在向市委汇报的政府报告中,铿锵有力地宣布了状元县的各项指标已经在全地区拔了尖。随后市委决定,调白立夫同志到地委,任副书记,专抓粮食生产和工业基础建设。
张庭云来自城南的一户大家族,祖上在北宋时曾出过一位状元,两名进士。书香门第家的子弟,气质自然与众不同,特别是他那一手飘洒秀逸的隶书,上讲台板书时不知倾倒了讲台下多少女孩的芳心。
陆林峰,长卿奶奶的干儿子,听说他祖上也出过一位不知名的进士,只是年代久远,已无考证,陆家近几百年来,世代为农。吃不上饭的庄稼人,当时能供出一个学生,是多么不容易,陆林峰没给他父母丢脸,也没辜负长卿奶奶对他的期望,在河边桥洞下住的那些年,他常用树枝,在河滩的平地上,练习着据说是他祖上留下了的楷书字帖。
若君写了满满一大张楷书的“卿”字,想用隶书写个“君”字以作纪念,却发现自己不会写字了,为此惆怅了一下午。
若君晚饭食之无味地扒了两口,跟爹娘道了声晚安,刚要起身,巧玲一把拽住了她,没开口问话,先摸了摸脑门,感觉也不热,才温声细语地询问了“康家金凤凰”一句:“闺女,是不是哪儿不得劲?是不是晚上凉着肚子了?”
也许是在县城待得太久了,白静阿姨待自己太好了(简直比亲闺女还亲)若君总感觉,自己不是老康家的人,家人待自己太客气,就连亲娘和自己说话,就像跟皇后问安似的。
巧玲没问出病根,又指使不动庞大身躯的康大厨,亲自倒了杯热茶递给若君,若君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巧玲夜里蒙着被子,为若君的谢谢两个字哭了半宿,康大厨却暗暗下了狠心。
刚一开学,桃李乡一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初一升到初二的学生重新分了班,这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
若君分到了一班,而长卿分到了四班,一个在二楼的西边,一个在二楼的东边,中间不但隔了两个教室,而且还有年级主任的办公室。若君和长卿很少能在学校碰见面,即便碰见了,也难得能说会儿话。
若君盼着寒假了还能去长卿家玩。没承想,市里的白静阿姨又回了状元县城,在县二中当了一名初二的语文老师,跟他一块儿回来的还有那位比若君小一天的张松林,现在状元县坊间传着两个版本的关于白夫人携张大公子从大城市返回小县城的故事:一个是张副市长外边有人了;另一个是白副省长要退休了。
外人净瞎猜,白夫人这次回来完全是为了松林、若君这两孩子的学业。
自从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白静随当时还是状元县教育局局长的张庭云来桃李乡的中小学慰问,在张庭云题名的“客如云酒楼”里,见到小若君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比松林才大一天,扎着俩羊角辫,跟自己一样圆脸,双眼皮、大耳垂的小姑娘。
白夫人瞧着若君,越看越喜欢,就撺掇着张庭云和康大厨认成亲家,哪知张庭云和康大厨早有此意,就这样两家定了娃娃亲,当时只有在场的几个人知道罢了。
张松林在市里上学的这两年,跟市委几个领导家的小子们学坏了,不到十四就学会了抽烟、撒谎、去歌厅,再这样下去,迟早把孩子毁掉。
状元县的教育水平,并不比市里的差,特别是张庭云当书记的那几年,通过引进外资近一个亿,把状元县一中打造成了全省升学率排前三,全国都有名气的高级中学,状元县一中气派的东大门,被人誉为“小清华”。这两年在市里一直闲赋在家的白静,思来想去,决定重操旧业,继续当一名人民教师,毕竟这也是自己一辈子的理想。
如今的状元县城,白静的堂弟,桃李乡原乡长白如海当了政,县委书记、县长一肩挑。(还没到换届,县委书记姬为民由于身体的原因,提前退了)。
状元县为了显示对市领导家属的重视,白如海书记派司机小刘用自己的专车,带着堂姐和外甥去了趟康家别墅接康家大小姐。
司机小刘在康家别墅还闹了个大笑话:他见康家车库里有辆和自己开的车牌都一模一样的小轿车,还以为白书记来了呢!
在将康家大小姐送回县委家属院后,在纠察队干过两年的小刘向白书记汇报了此事,白如海皱了皱眉头,打电话给了交警大队,让处理一下。交警大队长(白如海当乡长时的司机马代远)安排了一辆拖车,用一辆被法院查扣了的无牌走私车,将原县委的那辆一号车换了回来。
不同于小学那次,若君这次被接走,巧玲巴不得烧高香!原先只是说去县里住些天,让城里的老师给松林和若君补补课,没想到开学时,若君和松林进了白静教的县二中初二一班。若君和长卿像天上的牛郎和织女,一年中难得再见上一次面了。
七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黑孩在给客如云酒楼老板,白如海的小舅子,本村邢主任家二公子“孬孩”盖两层半小洋楼时,因为快过年了赶工期,前两天又刚了一场大雪,脚手架上铺的竹筏,没等雪完全融化,就开了工,黑孩在给封琉璃瓦的大工运送泥沙时,从五米多高的竹筏上,头朝下摔了下来,在医院抢救了一天,命算是保住了,却落了个终生残废,由于伤到了脊柱神经,下半身再也动不了了。
孬孩还算有良心,知道黑孩家没人,雇了一名护士,支付完手术费、医药费、住院费、还另外塞给了黑孩三万块钱。在农村,这样的工伤事故,经常发生,也都这样解决,人们也就没当多大事。
当陆老师用轮椅推着黑孩,回到桃李村时,孬孩家二层半小洋楼,已金碧辉煌。
老太太、白妮、长卿、凤洁,提心吊胆了半个多月,终于盼回来了家里的顶梁柱,可这根从十四岁起,就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再也支撑不住屋漏偏逢连夜雨,接二连三狂风暴雨的打击。
心生不祥的老太太,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黑孩瘦骨嶙峋的身体,光怕少了什么,黑孩抓住娘干瘦如柴的双臂,安慰着说:“娘,俺没事,这不回来啦!赶明还能下地干活呢。”
老太太让干儿陆老师推着黑孩去白妮屋,好好安慰安慰白妮,这些天,半夜总听见白妮偷偷地哭。老太太这几天一直做奇怪的梦:梦里有个戴青天白日大檐帽的军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招着手向她走来。
陆老师推着黑孩,来到白妮屋时,白妮早成了泪人,站不起来的黑孩,脸上也挂着两行泪,鼻子里冒着粗气,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凤洁,在床边守着白妮,板凳上砂锅里的中药,还冒着热气,陆老师安慰着这对苦命的夫妻,心里想:“老天为何如此作难穷人,好人为何没有好报,老天呀老天,你太不公平了!”
陆老师见长卿不在家,问了句:“凤洁,长卿去哪儿了?”
凤洁赶忙回了陆老师一句:“老师,俺哥拉粪去地了啦!”
陆老师瞧着像只小猫似的躲在床沿与土墙围成角落里的凤洁,想起了长卿小时候像她那么大时喊他“老师”的模样,慈祥地望着她,温声细语地说:“妮儿,这不是学校,你忘了叔跟你说的了,在学校叫老师,在校外喊我叔。”
凤洁红着脸又重新喊了声:“叔”。
黑孩和白妮的脸上有了缓色,仨大人又聊到了长卿,陆老师直夸长卿是上学的料,比当年的自己还强,聪明,一点就通,黑孩白妮也有心想要供出个大学生,改变一下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命。
正说着,长卿拉了一架子车沙土进了院,朝堂屋喊了句:“凤洁,你快出来看,这是啥!”
凤洁跑了出来,还没等长卿把一兜洋姜递给她,凤洁比过年戴花还高兴喊着:“哥!咱爹回来啦!”
长卿高兴地忘了解勒在胸前的车襻,就向堂屋跑,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大年三十的晚上,老太太开始说胡话,一直喊着屋顶席棚子上有人,长卿怀疑上面有老鼠,大板凳上摞了个小板凳,在那高粱杆编成的防止掉土坷垃用的席棚上,用蜡烛照了照,除了有一层灰,几块马泡那么大的坷垃外,再没啥东西,正准备下去,突然在最里面发现有块反光的东西,他以为是块镜子,老人们总爱在门头,犄角旮旯里挂块小镜子辟邪,也就没在意。
一家人守了老太太一夜,大年初一天快亮时,老太太没了呼吸,享年五十九岁。丧事搁在了大年初三,长卿戴孝在村里跪请了陆老师、瓶底爷、神经爷、大嘴叔、二代叔;又赶到康庄姥娘家报了丧,姥娘抱着长卿痛哭了一场,韩老爷子为女儿一家的不幸捶胸顿足,大骂苍天无眼。
长卿出了姥爷家门口,正准备骑车回去时,碰到了回老家祭祖的若君一家,长卿跪倒在康大厨腿前,报了个丧,若君看着长卿一脸沧桑的样子,心里疼得说不出话来,看着长卿骑远了,巧玲拽了她两回,才扭头进了家门。
因为黑孩家没什么亲戚,初三这天,村里人一大早也都去地里祭祖了,直到上午差不多十点,才过来十几个小伙子来帮忙,帮面前,都在老太太的灵前拜一拜,陆老师在灵棚里,给这些他曾经教过的孩子们,磕头回礼。
屋外的灵棚里只有三位亲属,陆老师、长卿、陆老师的儿子(五岁的陆小宝);屋内,白妮、凤洁、陆老师媳妇、陆老师女儿(十岁的陆小梅);黑孩瘫在门后,守着长明灯,烧着黄钱纸,早哭不出来了,嘴在动,像是在跟娘说着悄悄话。
棺材是在十点左右,才从临乡最大的棺材铺,由棺材铺孙老板亲自开着拖拉机,给送过来的,陆老师千恩万谢,孙老板将棺材卸到院里,茶水也没喝,烟也没抽,调转车头,就走了,在心里直竖大拇指,因为他送的是一口最好的松木棺材,当他在村头向人打听后,才知道这是一个穷老师给他干娘订的,等进了办事人家的院里,看到那三间土坯房,灵棚里,一大一少一小的跪棚亲属,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按理儿送棺材主家要给钱的,少的一二百,多的五六百。
十一点出殡,六个小伙子在前边扛着旗,敲着锣,放着炮,四个小伙子端着用高粱杆扎成架,外边糊了一圈白纸,上头画了几个小孩儿,两人高的细长冥房子;两个小伙子抬着供桌,长卿怀里抱着奶奶的照片,陆老师推着扛幡的黑孩,陆老师媳妇搀着白妮,小凤、小梅、小宝、撒着纸钱。瓶底爷、神经爷、大嘴叔、二代叔,还有四个壮小伙,左右肩轮换抬着蒙着白纸罩的棺材,每到一个路口,八人就将棺材停放在两条长板凳上,等着祭酒、烧纸、磕头、放炮、跪拜。
女家属不能进坟地,只能在路上跪着磕头,送一送亲人,小伙子们将那棺材罩,和那细长的冥房子在地头烧了,各自拿着埋人用的家伙什,默默扛回了村,轻轻放进等着下一家要用的四轮车兜里,各自回家了。
瓶底爷、神经爷、大嘴叔、二代叔将坟封好,在坟前磕头拜了拜,也各自扛着铁锹回了。
坟地里只剩黑孩、陆老师、长卿爷仨,在坟前烧了会儿纸,捧了几捧土,磕了几个头,说了会儿话,一步三回头,也踏上了回村的路,坟前的白幡,在寒风中,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尘埃落定了的故事。
晚上,黑孩让长卿去请白天帮忙的人来家里吃饭,可一个也没来,都说家里还有事;黑孩又让长卿带五千块钱送给陆老师,长卿挨了陆老师一顿训。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的一家人,在白妮的提议下,每人喝了碗疙瘩汤。喝完饭,凤洁给白妮煎药,长卿拾掇院里,收拾屋子,黑孩和白妮在屋里小声商量着往后的日子咋办。
八
转眼间快到了开学的日子,长卿元宵节那天,在麦地里用长把小铲戗了一整天的草,吃完晚饭,刷完锅,来到爹娘的屋里,说了自己不想上学的打算,从来没打过长卿一个手指头的黑孩,竟扇了他一巴掌,黑孩怒目而视,盯着低头不语的长卿,白妮劝了黑孩一句:“长卿他爹,你听听孩子为啥不想上学了,长卿你跟娘也说说为啥不想上学了?”
长卿把他不想上学的理由,向爹娘一五一十地诉说完后,一家三口大哭了一场,吓得在厨房里洗刷药罐的凤洁也跑了过来,她吓怕了,还以为家人谁又出了什么事。
家里的顶梁柱折了,如果没有另一根立起来,一家子人只能趴着活了!
黑孩同意了,倒不是因为长卿说的没人下地干活,没人烧锅做饭,没人照顾他们,而是因为孬孩给的那三万块钱已经见了底,还了之前欠人家的一万八千多,给娘办事花了两千多,这个月买药又花了两千多,现在家里只剩下欠干兄弟那副棺材板钱。自己十八岁那年夯的这三间土草房,后墙早裂了两指宽的缝,盖东屋那两间不带门的平房花了小四千;村里这么多年,只有邢主任家老四邢四海,念了大学,听说光在县城上高中,三年的学费就花了一万多。
如今状元县的高中,美国人入了股,学费一年比一年高,去年平价生,光建校费就要四千。达不到平价生标准的也可以上,就得按分数交钱!差二十分以内的,一分二百,二十分以外的一分四百。桃李乡小学刘校长家闺女刘美玲,初三成绩在班里排第三名,建校费交了六千八,加上学杂费、住宿费、伙食费,刘校长说花了他快两年的工资了。
免费生也有,中考成绩排全县前十名的学生可以免交建校费,但是学杂费、住宿费、伙食费照交,光这三样,三亩地的庄稼都不够。
长卿是在开学后的周五放学后,没锁大门之前去的学校,他拉着那辆为他们爷俩掏了大力,比他年纪还大的架车子进了学校的大门,看门的大爷十年前跟黑孩一块给这所桃李乡第一中学校搬过砖掂过泥,俩人挺对脾气,听说黑孩年前跟自己一样,也落了个残疾,同病相怜,就问了长卿一句:“小,嫩爹咋样呀?能下地走路了吗?”
长卿像是安慰着自己说:“大爷,俺爹没事,过两天就能下地了。”
大爷瞧了瞧长卿胳膊上戴着孝箍,脚上穿着孝布鞋,问了声:“咋啦小,恁家谁殁了?”
长卿鼻子抽泣着说:“俺奶殁了,明儿过五七。”大爷哀叹了一声,见他身后拉着架子车,心中早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多好的孩子,听说每次考试都前三名,多好的一家人家,老天你咋那么不长眼!
天黑时,长卿将那卖了一头母羊所得的一百二十块钱买的课桌与方凳,搬进自己的屋中,墓碑般祭奠着一年半的初中时光。
第二天早上给奶奶烧完五七纸后,长卿觉得地里现在也没啥活,就和爹娘商议,能不能也去工地上掂泥搬砖,这次没等黑孩说不同意,白妮哭着说:“就是全家饿死,也不让你去!”
长卿躺进被窝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两个月了,像是过了两年,侧身望着那课桌与方凳,回想起自己七年半的学生岁月,眼泪像是溃了堤的河,想到若君时,脸上才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点亮油灯,从床底搬出已经落了灰尘的书和本,找寻着他和若君两年多在一起学习,说说笑笑、点点滴滴的美好回忆,随手翻看着笔记,竟然在去年暑假时借给若君的那本语文课堂笔记里,找到了一只写满字的千纸鹤,长卿拆开数了数,一共有九百九十九个楷书的“卿”字和一个写在红心框中小小隶书的“君”字。
转眼间到了植树节的日子,长卿从集市上花四十块钱扛回来两捆杨树苗,在房后,院子的前面栽了十几棵,又在河堤的地头种了七八棵,在半分自留地里也栽了十几棵。见二代叔在地头用薄膜秧了一坑西瓜苗,心里也痒痒,也学着秧了半坑。今年雨水好,麦子长到腿肚子高的时候,薅了两遍草,打了两回治麦蚜虫、白粉病、叶锈病、叶枯病的药,还没收割的六亩麦田,秋季种啥,长卿也早就想好了,一亩西瓜、一亩棉花、一亩花生、三亩玉米。
日子在忙碌中流逝地飞快,七月又到了放暑假的日子,若君似乎已经习惯了城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周六日经常去县市里的公园玩,五一小长假,还坐飞机去了趟北京,逛了故宫,登了长城,游了颐和园,不知为何,这些并没有让她感觉到真心的快乐。临放暑假的头天晚上,她和白静阿姨说了回老家陪陪爸妈想法,白静阿姨一口就答应了,毕竟若君不是自己的亲生闺女。
若君这次回来,用浩浩荡荡形容一点不过,状元县一把手白如海派了五辆车,前面一辆警车开道,后面一辆警车保卫,中间两辆家属车,一辆礼物车,代市长夫人白静、县长夫人邢晓梅,康家大小姐康若君三人坐一车;代市长儿子张松林,县长儿子白吉庆俩表兄弟坐一车,俩坏小子一刻不停地打着游戏,高兴时,四只脚像被困的猪乱蹬前座,不高兴时嘴里就不干不净,军人出身的司机小刘,隐忍着一路不言一语。白如海因为要签一个大项目,没跟来。
九
这天,长卿家的头茬西瓜下来了,他正拉着架车子,去邻村叫卖,迎面遇到了这队浩浩荡荡的人马,长卿赶忙将车子拉到一边,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深色玻璃窗边的若君一眼就认出来长卿,她心中莫名一阵心酸,不自觉地留下了眼泪。
若君第二天一大早就找了个去女同学家玩半天的理由逃出了康家别墅,才高兴大半年的康大厨又皱起了眉头;若君刚一转进那片树林,砰砰乱跳的心像长出了一双翅膀,脚步也变的轻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去年种花生的那块地头,长卿正抱着两个大西瓜,从瓜田里向地头走来,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眼看着太阳升到了树梢,俩人才分开,分开前若君送了长卿一个心形的红色香囊,在香囊的心尖上,绣了个“卿”字。
康大厨这次出去可玩够了,几乎把省里有名的景点逛了个遍,去省会人民公园玩时,还弄了个误会,差点让省里的交警把车没收了,还好是一场误会,他们还以为是辆走私车。
若君没能回老家和长卿打声招呼,康大厨直接将她送到了县委家属院,如释重负回到康家大院,两口子歇了半个多月才缓过来,司机小刘专门跑了趟康家别墅,带走了若君的暑假作业。
康大厨过年时,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实在脱不了身,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就开始喝,不是这个局长,就是那个主任,大年三十本来打算回老家和老爷子团圆团圆,那知张市长亲自请他一家三口到县城最大的凤凰楼吃年夜饭,能不去吗?大年初一,刚一睁开眼,白书记带着儿子就来拜年,之前自己办客如云酒楼时,乡里的财政所、派出所、经管站、水管站、计生办、林业站、文化站、畜牧站、农业站、土地所的管事的,如今都调进了县城,哪一个都不好驳面子,这酒局一直喝到正月十三,终于喝趴下了,在县医院输了两天液,康老爷子从乡下,坐本村往城里送鸡蛋的车,看望了他一眼,指着康大厨的鼻子大骂:“你他娘比皇上还忙!恁爹看你还得觐见!”
念小学三年级的凤洁,比当年长卿学习还刻苦,她白天没功夫写作业,不是烧火做饭熬草药,就是刷锅洗碗喂猪,由于经常晚上在冒黑烟的柴油灯下看书写字,刚上小学三年级,眼睛就近视了,长卿家离变电站最远,村里的电线杆一直没埋到他们这片儿,长卿跟瓶底爷、神经爷、大嘴叔、二代叔,还有八户人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找邢主任给解决一下,看着电视的邢主任说他会尽快向乡里反映,可等了半个多月,得了个乡里、村里经费都很困难的答复。看着别人家都通了电,有的还买了电视机,几人又找了趟邢主任,说能不能自己埋桩子扯电线,邢主任怕他们几家再往上捅事,就默许了,叫来了年前才当上电工的大儿子邢金刚,给十三户人家安了块电表,十三户人家每户出了二百块钱,终于给通了电,当长卿将电灯泡拉亮的那一刻,小凤兴奋地拍着手跳了起来。
可好景不长,到了六月初收麦子的那几天,不知是因为给他们这十三户人家通了照明电,还是因为有钱的人家买了电视,装了风扇,接了冰箱,一到傍晚就停电,有时候是二十分钟停一次,有时候吃顿晚饭能停十几回,好多人家又从床底下,端出了落一层灰的柴油灯。电工邢金刚最后实在没办法,就开始分块断电,首当其冲的就是长卿他们这后来通电的十三户人家,人一旦见过了曙光,突然又陷入了黑暗,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神经爷第一个去找邢金刚理论去了,怎奈胳膊拧不过大腿,神经爷一怒之下,决定自己发电,十三户人家,每户又出了二百块钱,买了台发电机,神经爷把他那台曾经风光一时的东方红150拖拉机,贡献了出来,当天晚上十三户人家在漆黑一片的桃李村半宿没断电!
今年的六月十五,是状元县一中建校五十周年的校庆,状元县一把手白如海为了展示二叔白副省长提出的,姐夫张市长实现了一半,另一半由自己实现了的“一手抓教育,一手抓经济”的伟大成果,特意邀请一百位从状元县一中走出去的有作为知名的人物,来为状元县一中五十周年的校庆壮声威,其中就包括月底就要退休了的白副省长。
六月三十,是白副省长退休前最后一次上班的日子,心情不错的他,昨晚特意理了发,净了面,衣服整洁朴素,皮鞋一尘不染,中午还和同僚们在省委的食堂里,吃了个告别饭。下午眼看着快到下班的点,信访局的同志送来了一封告状信,白副省长不看则罢,看完竟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事情还得从六月十七那天说起,邢金刚的电工证是邢主任托别人给考下来的,他倒觉得自己不含糊,这几天是桃李村全村用电的最高峰,在来回掐线、接线的过程中,二把刀电工邢金刚把线接错了,导致全村的电器全报废了,这下邢主任家大门楼前,聚满了吵着闹着要求赔偿的人,按理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赔些钱这事也就过去,再说邢家有个当县一把手的姑爷白如海,还差这万儿八千的?
不知道邢主任当时抽了哪根筋,可能是人群中有几个骂骂咧咧的人,挑战了他的权威。
他竟将大门一关,任凭门外群情激奋,这事闹到了县里,县一把手夫人邢晓梅听说爹和大哥被人“欺负”了,发了官威,二话没说,亲自指挥了二十多辆警车,把那些带头闹事的村民全给抓了起来。
后来事情又闹到了市里,张市长在电话里狠狠批评了“气管炎”白如海一顿,把抓起来的八十多名桃李村村民,又给放了,放了是放了,每人必须得交五百块钱的扰乱治安的罚款。
憋了一肚子气的村民,不愿也不敢再做过激的行动,不知是谁竟然将一封告状信,投进了省信访局。
十
纸终究没能包住火,状元县贪污大案,在一九九九年国庆节的前一天,落下了帷幕。拔出萝卜带出泥,退居二线的白副省长,因包庇罪判了五年刑,退休金、部级待遇被取消,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白县长、张市长因贪污巨大,分别被判了无期徒刑、有期徒刑三十年。据说赃款是在被查封的康家别墅厕所暗道里挖出来的,有上千万!
当了二十多年村长的邢主任,家产全被查封,就连被摘了匾额的客如云酒楼也没能幸免。邢家六口人,四人判了刑:邢晓梅、邢主任、邢金刚、邢孬孩分别被判处十年、五年、三年、二年。在省城读大学的邢四海没被牵连,将在桃李乡已无立锥之地的老娘接到省城,靠勤工俭学,当家教养活娘俩,才算是给邢家留了个念想。
树倒猢狲散,康厨子县城的狐朋狗友被抓起来后,知道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康厨子拉着巧玲躲进了老丈人家的地窖里,躲了三天后,听老丈人说康家别墅、康家老宅连同客如云酒楼全被查封,白如海无期、张庭云三十年,邢家四口也判了刑。康厨子自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被抓枪毙,为了不让康家绝后,就将一桩埋藏在心底十五年的秘密,告诉给了巧玲:
一九八四年腊月二十六的这天晚上,命运的齿轮将状元县两户素不相识的人家,紧紧咬合在了一起。祖上做过状元的张庭云,自打和白静结婚后,在老丈人白立夫的提携下,平步青云,七年四连升,从一名普通的小学语文老师,坐上了状元县教育局的头把交椅。张庭云事业心强,为了不让家庭琐事羁绊了上进心,一直没打算要孩子。等稳坐了教育局局长的宝座后方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目前的地位至少对得起列祖列宗了,这才考虑起来传宗接代的事儿。
在张庭云的内心深处,是不爱白静的,他爱的是当年的状元县师专校花洪霞,怎奈洪霞看不上他,他只好把这份扭曲的爱,深埋在心底。张庭云之所以不爱白静,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同学陆林峰的原因,白静在隶书和楷书之间,更喜欢楷书,这让张庭云内心醋意大作,暗暗发誓一定要将白静夺到手。最终状元县县长白立夫,在书香门第和泥腿子出身之间,选择了书香门第。
白静怀孕后,张庭云体贴入微了两天,让白静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由于白静是高龄产妇,生孩子的风险极大,自打检查出来怀孕后,就一直住在县医院,由最好的产科大夫照料。
别看平时张庭云开会时,“男女平等”,“教育不分性别”,“生男生女一个样”一套套地讲,内心深处却十分封建,当听产科大夫说白静肚里的是女孩,白老师以后不能生育了,躲在角落里狠狠抽了一包烟。这位会来事、后来升迁到省城医院,做了院长的产科大夫,早猜透了张局长的心思,给出了一个主意:换孩子。
康厨子到底没坐牢,在被捕的头天晚上,脑出血走了,康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家被封,田被卖,无家可归,无地可耕,真应了那句古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在康老爷子早有思想准备,痛哭了一回,被对门的老伙计接到家中,一起颐养天年。
巧玲心窄,康胖子尸骨未寒,就将“换孩子”的事告诉了若君,若君哭着离开了康庄,去城南白庄找亲娘,白静接受不了接二连三的人世变故,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抢救了一夜才醒过来,娘俩抱头痛哭,站在门外的张松林,自知张家、白家已容不下他,康家那个破家一无所有了,没什么好留恋的,天刚蒙蒙亮,撺掇“表弟”白吉庆一起搭第一班南下的火车“淘金”去了。
时光荏苒,二零零三年夏天的一天,一辆中巴车驶入了桃李村,停靠在了长卿家门口,车门缓缓打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头,在两位年轻人的搀扶下,走了下来,老人目睹眼前的家境,潸然泪下,整整五十五年了,这就是他辗转反侧、昼思夜想大陆的家。老头姓林,据说以前是那边的一个营长,喜欢骑马。林老爷子在长卿奶奶坟前烧了香、焚了纸,那两个年轻人给大陆的奶奶磕了头。
送走了林老爷子,长卿一家围着二十万块钱,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长卿拿了主意,先盖房再修院。扒旧房时,在顶席棚子上发现了一块怀表,怀表里有张林老爷子年轻时的照片。
长卿到了结婚年龄,说媒的踏破了门槛,身体健朗起来的白妮,心里明镜似的,一口回绝了媒人:俺长卿有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