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成长记忆中“江湖”的大本营离我家不太远——八十年代的录像厅、九十年代的歌厅、游戏厅、旱冰场,好玩又危险的地方出没着一群穿着整套绿色或蓝紫色的确良布的混混,一脸青春痘的混混也会出现在上下学的必经之路,礼貌却又坚持地说:“小妹妹,借我点钱好吗?”——我们没有人拒绝不借过,不知道不借会怎样,但十分确信那会是灾难一般的后果;当然,也从没有人收到过还的钱。
老家的方言里称他们为“赖油皮”、或“赖皮”。他们一般最多上到初中,早早就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继而成长为地方上好勇斗狠、成帮结对惹事的帮派团体,有些人可能早早被打断了胳膊腿或进了监狱,而又有些人越做越大,已经成为介于黑道和白道之间垄断某一行业的生意人。
小学六年级时我跟一个赖皮同桌了一段时间,是的,没错,小学生里就潜藏着江湖中人——他似乎有精彩的课外生活,一下学就叫着几个紫色和绿色哥们儿成群结队地呼啸来去。我不记得老师为什么让我跟他同桌了,可能是想让我这个好学生影响他吧。
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圆溜溜的眼睛,瘦瘦的骨架晃荡在一身蓝紫色的衣服下面,他是留级生,这是他上的第二个六年级。开始我有点怕他,因为他是我们班最高的,比第二高都要高一个头,他好像上课从来不听,总是趴着睡觉。后来和他慢慢熟悉了,发现他人很好,从不欺负我们班同学,特别是对学习好的同学非常尊敬。他在外面好像挺厉害的,算是学校里赖皮中的大哥,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和,会故意把方言换成普通话。
有一次我忘了写作业,早上去学校正想着完蛋了,我急匆匆地在上课前赶着,这是我第一次没写作业,急得快要哭了,这时眼前递过来一个写好的作业本,是他!他每天都抄别人的作业,这是别人写好的作业本!顾不上感谢他,我赶快抄完了答案……从此,我的生活轻松了好多,经常不写一些作业,反正第二天总有他递过来的作业。
他拥有很多新奇的玩意,记得他借给我当时流行的小游戏机——俄罗斯方块机,我在家里偷偷玩了好几天,直到被妈妈发现制止。跟他聊天的时候,发现他懂得的东西很多——各种最新的歌曲、电视剧、明星的八卦等等,以及我们学校附近各种好玩的所在,虽然我都没有去过。我觉得他是一个十分友善的像大哥哥一样的好“赖皮”,我觉得赖皮跟我们并没有区别,只不过是他们喜欢穿那身蓝紫色的衣服罢了。
可惜小学很快就毕业了,再没有人把作业送到我面前让我抄了。
幸好小学很快就毕业了,我再次努力学习,恢复了一个好学生该有的习性。
他没有上初中,从此我几乎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只是暑假去学校打乒乓球的时候在附近的游戏厅见到过他高大瘦削的紫色身影。
去年我回了故乡,跟近三十年未见的几个小学同学一起吃饭,听说他很忙,但他最后终于也来了。他现在当然并没有穿蓝紫色的制服,我发现他的个子其实并没有比普通人高多少,他有些驼背,娃娃脸胖了一些,额头多了三四条深深的横纹,看着比另外几个同学显老。他开了一个小卖部,成了三个孩子的爸爸,很想跟他聊聊我们的小学生活,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眼神中多了许多沧桑,抽着烟,跟其它小学同学碰着杯,用方言问了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有几个孩子,我说我现在没有上班,他有些不相信——他说他以前听说我在清华大学工作。我说不是,只是有半年我在那里当一门课程的助教,很短的时间。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我觉得我还有很多想知道的童年未解之谜想要问他,但似乎那些答案已经永远锁在他的心里,我也找不到解锁的问题和路径。他曾带来的大哥哥般的温暖依然在心头的某一部分温暖着,只是他早已经走远了,走在他的江湖——我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