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到我诊所的，是个中年男人。他进来后看了一圈，坐下之后，看到我桌子上的水晶球，就问我他能不能拿起来看看。
“当然可以啊！”我也没有着急向他发问，学会观察也是干这行的基本功。
他拿在手里，轻轻转动，“你们催眠师就是用这东西来催眠的？”
“也不一定，看个人习惯和喜好吧。有的催眠师喜欢用怀表，就是电视机常见的那种，有的喜欢用水晶珠，比较神秘一点。其他东西也都可以用，这个没什么行业要求。”我还是比较耐心的。
“那你平时是用水晶球？”
“不，我不太喜欢用这些东西。我一般什么都不用，这个水晶球我把它当饰品放那，也好看嘛。”
“哦哦。”
“所以，你是觉得自己出现了心理问题？”我觉得这个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就先开口发问。
“嗯，差不多吧。我最近老是做同样的一个梦。”
“恐怖的梦？”
“不，不，不恐怖，就是感觉很奇怪。”
“一般奇怪的梦，不会导致心理问题吧？”我看着他的眼睛。老实说，虽然他穿着休闲西装加一条牛仔裤（但感觉很别扭），从他进门的时候，我就感觉他是一个……强壮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看起来高高壮壮的，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嗯，但是我经常能够梦到，而且梦里的画面都是一样的，我要不要”
“不，先别急着给我描述。”我打断他的话，他现在说的话有真有假，我不希望太早的听到他的主观想法，这个时候的谈话对后面的催眠可能会造成影响，心这个东西，跟耳朵是连在一起的，听到就会注意到，我都是很小心的。
“所以你来这里是想让我治好你，不再做这个奇怪的梦？”
“嗯！”他轻轻嗯了一声。
“能告诉我你的职业吗？”我接着问他。
“我现在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我比较疑惑，为什么他穿着西装来我这。
“跑夜班。”他又补充了一句。意思是之前的职业“与众不同”？还是其他原因？
“那之前呢？”问完之后，我看到这个中年男人面漏尴尬，挠了挠头，说，
“之前干了点不光彩的事，偷了人家东西，被关进局子里，呆了两年。”我觉得问他偷了什么东西不太合适，应该是比较值钱的，判两年，估计是次数比较多，要么是携带凶器啥的。
“那说说你感觉自己心理上哪里有问题？”
“就是有种说不上的难受，而且每次做完梦都会出汗，但梦也不恐怖……”
“你应该了解我的诊所是按时收费的吧？”我好像很不合时宜的插了句废话，但这倒不是担心他付不起费用，而是好奇一个出狱后开出租的人，怎么有想法来心理诊所讲他的梦？去寺庙找那些高僧不也很好吗？
“我知道。”我感觉他对于我的冒犯有些愤怒了。
“很抱歉我问这个问题，不过这是我的习惯，每个来我这的人我都会问一句，毕竟，钱这东西，谁不喜欢？”我绝对不是个擅长聊天的人，我一直知道。所以气氛就略有些压抑……不过我突然灵光一闪:要是他和我打起来，谁能赢？我赌我会输！
“对啊，为了钱。”他嘴里小声的冒出一句。
“喝点茶还是白开水？”我没有喝咖啡的习惯，我起身准备给他倒杯茶，我觉得他不会选白开水！
“给我杯茶吧，谢谢。”
“对了，你应该结婚了吧？”我把茶端过来，然后问他，他的手指上并没有带戒指，我也不是很确定，但从职业角度来说，这样问，得到的信息更多。
“前年结的婚，老婆是老家那边的。”
“孩子一岁了？”
“嗯。”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现在，我可以说说我那个奇怪的梦了吧？”
我点了点头，“可以了。”
“这一年来，我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看起来是一片青草地，草很长，我能看到远处坐着一个人，他周围有很强的亮光，但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他，不能靠近一步。远处山坡上还有几只羊，不过我能感觉到那个人手里有根鞭子，我觉得他是一个牧羊人，在草地上放羊呢，对了，他旁边好像还有棵树，不过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做梦却看不到。他的身后应该是悬崖吧，反正全是亮光，再看不清其他东西。”
在他讲述的时候，我全程没有插话，也没有像之前一样进行发问，然后从细节发现一些问题，这倒不是重点，我觉得他已经将这样的描述说的很熟练了。很明显，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来我这的，从刚开始迫不及待的想跟我描述他的梦。毕竟，我的招牌是通过梦境来催眠的……这家伙，难搞哦！
“你应该经常在醒来的时候思考这个梦吧？”
“呃，差不多，毕竟不是梦到一两次，我总想知道这梦有什么……寓意吧。”
“我能问下你的文凭吗？”看起来这问题就是废话，不过我很想知道，他这么一个会思考的，而且语言逻辑也不错，最起码不是个文盲吧。
“高中毕业，就没有再上大学，家里没钱，就外出去打工了。”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难为情，只是不太愿意的样子，“需要问这些吗？”
“理论上……我想得到很多关于你的信息，不过要是不太方便说也没关系，我这个职业，涉及最多的差不多就是‘个人隐私’了，我碰到过很多患者，总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在我这里总能得到较好的答案。”我看了看他的眼睛，他没有再说话。
“所以，之后你都在外地打工？那为什么要干偷盗这种是呢？”打工虽然苦一点，也不至于去犯罪吧！
“家里人生病了，急需钱。”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有些沙哑，眼神也不太自然，两只手放在一起，接着说，
“是别人叫我去的，我那时也是又急又慌，就跟着去了，偷了人家的一根项链，当时不知道那项链值好几百万。”他顿了顿，咽了下口水，“现在真是后悔。”
我还是没有着急分析他的梦，梦是他自己描述的，我不相信，最不济很多细节都被他自己修改过，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他的梦如此重视，肯定也极其戒备，现在给他催眠难度很大，效果也不好。他本身才是最大的问题！盗窃罪是不会让他来看心理医生的，单纯的梦更不会。
“能聊聊你的家人吗？你的父母，妻子，孩子……”
“父母一直在老家，现在也都老了，不过生活还过得去，我的妻子，她对我很好，也很孝顺我父母”，他停顿了下“我家孩子，嘿嘿，刚过一岁，长的很可爱，我觉得以后肯定有出息！”他的面部稍微舒缓了，嘴角感觉有一种……幸福感，倒也是人之常情。他心理估计有愧疚，想让孩子要出色一点，来宽恕自己？我抬起头又重新看了一下他，仔细看了他的眼睛。眼神里透露出复杂，有疲惫，有疑虑，有满足，也有藏的很深的……负罪感！
“你觉得自己现在幸福吗？”
“嗯。”
“对了，你带身份证了吗，能给我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吗？”
“嗯？这也是你们的行业规定吗？”他皱皱眉。
“是的，在我这是的！”我坚定的看着他，就这样骗他，肯定没有这项规定，来自职业或者说天赋的直觉告诉我，我应该怀疑下他的身份。
“带了”，他掏出钱包，拿出身份证递给我，但眼神里有一丝警觉，但不是一般人的那种，很奇怪。
我拿过来看了下，姓名，王众，1982年出生的，然后还给他，“你先喝口水，然后躺那边，我们来进行催眠。”我指着软躺椅对他说，然后起身去架录像机。
“被催眠后会按照你说的做吗？就是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吗医生？”
“不，我只会引导你，具体要看你的潜意识抗不抗拒听我的指令，你要是特别抗拒，我甚至连催眠都做不成，不过你能来我这，我想，最起码你会对我坦白一点，对吧！”
他没有再说话，起身到躺椅上躺下。
我放了首轻松的音乐，拉住窗帘，尽量让光线暗下来。
“你现在可以想想你跟孩子呆在一块的时候。”我看到他有些紧张，说道，“现在不要太在意你的梦，好好躺下感受。”
他照做了。
过了大概一分钟后，我开口说道，“现在让你的全身放松下来。”
“好。”
“慢慢闭上双眼，我现在会让你彻底的放松下来，我会逐渐说到你身体的某个部位，你就让哪个部位放松。”
“好，先跟着我做三个深呼吸！”
“你的额头，你的脸颊，你的头部，会感到无比的轻松，你的呼吸将会很舒畅，你感觉将周围的空气全部吸入，然后慢慢吐掉……”
“你的胳膊，你的背部，你的双手和双脚，都放松下来，你的四肢会感到轻飘飘的，你会感觉自己躺在一朵云上面，你会感到你的身躯如同躺在一朵云上面……”
“我数到三，你将会乘着这朵云，到达你的那个梦里，那里，有牧羊人，在等着你。”
“一，你已经看到了青色的草地，你起身行走在草地上，草很软，你感到很舒服。”
“二，你会看到有微风吹过，草地在动，风吹过你的脸颊，你尝试着呼吸，你会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漂浮一般，无比轻松。”
“三，眼前，就是你熟悉的光……”
……
“睡吧。”
“告诉我，天空中有什么吗？”
“有，有几只乌鸦！”
“没有云吗？”
“没有。”
“你现在可以往前行走吧？”
“我试试，可以，能往前走。”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
“我能看到，我看到了。”
“描述一下。”
“他带着斗笠一样的帽子，身上穿的好像也是斗篷，他手里拿着一根鞭子！”
“他有没有发光？”
“对，发着光。”
“他身后是悬崖吗？”
“对，我感觉是很深的悬崖，很深的那种。”
“万丈深渊？”
“嗯！”
“你距离那个人有多远？”
“很近，又很远！”
“你能不能绕过他去悬崖边上看看？”
“我，我不想去……”（很明显，他的潜意识有抗拒。）
“那棵树呢？”
“看不到！”我皱了皱眉，有疑点啊！
“你能不能找到水？比如河流？或者说草地里有没有水流？”
“没有河流，我不敢，不好低头看，不，我只能往前看！”
他的脸部动了动，我得挑重点了。我突然有个禁忌的想法！
“你回头！”我提高了一点音量加快语速说道。
“啊？”
“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他身体已经有轻微的活动，刚才一下他在梦里应该出现了惊吓之类的感觉！
“树！那棵树！”一瞬间，他已经汗流不止了！
“树底是什么？”
“血！”他已经全身颤抖了，该终止了！我快速说道，我数到三，你就会从梦中醒来，
“一”，
“二”，
“三”。
“啪”，我打了个响指，他停止颤抖了，过了几秒，才睁开眼，眼里有泪！我想，我应该都清楚了！
“你先喝口水休息下。”我给他重新倒了杯水，然后收拾了下录像机。
“哗……”拉开窗帘，我打开窗户透了透气。顺便打开手机编辑了条信息。
“所以，你曾经杀过人？”我盯着他的眼睛问，手机就在我手边。
“你都知道了？”他的眼睛通红，呼吸有些粗，表情狰狞，跟之前判若两人。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来我这，因为你不知所措？你放心，我完全打不过你，你要是想杀人灭口，我觉得你没必要自找麻烦。”毕竟，这种情况下杀人很难不留下证据？
“我想听你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以前……杀过人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要不是白天，我真会觉得瘆得慌。
“你虽然犯过偷盗罪，但那并不是不可饶恕的！我是说你自己饶恕自己！但是你却跑来我的催眠诊所，让我来帮你摆脱你真正的心魔，你心底的罪恶感，是不是多此一举？”
“你努力忘却那棵树，因为那棵树沾着血，我想，几年前，或者说你的孩子出生前，你是个恶人吧？你外出打工，却发现偷窃更容易发财，十年前那会，盗窃犯确实猖獗，你应该是在某个晚上偷窃的时候被人发现，然后杀人灭口？尸体埋在一棵树底下？”他盯着我听我说，没有说一句话。咱也不是吓大的！
“所以后来，你被通缉？然后改头换面，换了身份重新生活？然后再次因为偷窃入狱？出来后娶妻生子，你应该好多年没回老家吧？你父母你也没有再见过，之前给我说的，算是你的愿望吧？”
“那个斗篷底下的牧羊人，才是真正的你吧？王众？你没有上大学，是你很遗憾的一件事吧？你本来应该有更好的人生的？”
“牧羊人后面是万丈深渊，那个真正的你已经万劫不复了？只要你的梦里出现那棵树，你就会睡不安稳，你担心的也不是自己，你担心的是你的孩子！从你的孩子出生那一刻起，你就想抛弃过去的一切，好好生活，好好养育你的孩子，照顾你的家庭，但你的内心，你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犯过的错误，自己的罪恶，你内心无比矛盾，因为你永远知道在面对一个赤婴时你内心的罪恶会出现在你的脑海中，所以你不知所措，你也不敢去找那些高僧，你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怕，所以你来到我这里，想忘掉过去，想让自己得到宽恕，用我这种比较科学的方法。对吗？”我盯着他问。
他整个身体颤动着，我握紧拳头，看了看旁边的手机。
“而且，你的心理在不断的暗示着你，那些乌鸦盘旋在你的头顶，你可能知道这种事迟早有一天会败露，你怕到时候更加无法面对家人，面对你刚出生的孩子吧？”他低下头，我听到了抽搐声，是个可怜人，却也不值得去可怜！
“你第一次做这个梦，肯定没有太在意，可当那个斗篷底下的牧羊人一次又一次的出现的时候，你慌了，你能感觉到，斗笠底下的那张脸，就是你，你现在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你内心的恐惧却无法消除。所以，你才来我这里！”
……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我就这样看着他。过了几分钟后，他才抬起头对我说，
“你说的差不多都对，医生，我很佩服你！”
“到我很奇怪之前的那个你在梦里的形象为什么是一个牧羊人？我猜，在你上学的时候，读过关于一个牧羊人的文章？让你印象深刻？”
他擦了下眼泪，眼睛还是通红，不过看起来没那么凶狠了，“差不多吧，我高中的时候读过一篇文章，上面写了一个人在杀人之后，隐姓埋名，买了一群羊，在草原上放弃了牧羊人，漂泊一生，平日里嚼草根为食，就这样度过了一生，以此赎罪，最后上了天堂。呼……”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你呢，现在怎么选择？去赎罪，还是继续藏下去？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嗯？”
他松开了紧握的手，“我只是舍不得孩子和妻子。”
“你担心你的孩子长大后知道你是一个杀人犯后会不认你？或者妻子会带着孩子直接跟你离婚？”
“你知道吗医生，每天回家后我看到孩子冲着我笑，我有多开心吗？我最喜欢看他熟睡的样子，我想给他一个幸福的家庭，让他长大成人。”说着，我看见他眼眶又红了起来。“而且，我怕我被抓住之后直接判死刑，我怕有一天我就再也见不到孩子了。”
“你要是选择继续逃下去，我也是会报警的，无论如何，你曾经的罪过不值得用来怜悯。我希望你能去自首，我学过一点法律，你去自首，不会判死刑立即执行的，我想，最起码，你以后还能见到你的妻儿。”他抬起头看了看我。
“你可以给你的孩子留下一封书信，等他长大后去看，你应该让他知道，虽然他的父亲曾经犯过罪，被判刑，但他对自己的孩子，完全是真实的爱，哪怕他的父亲是个罪人，但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泣不成声，趴在桌子上。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临走前，他给我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
收拾了下桌子，我打开手机，看了看那条编辑好但没有发出去的报警信息，删掉了。背上的冷汗已经干了，黏在身上。
两天后，我看到一则重大新闻:十年前抛尸杀人案真凶警局自首，对当年之事忏悔不已。两个月后的法院一审判决中，判了他无期，他服从判决。
很多人说这个世界本无对错，当然是缪谈，做错的事，无论找什么样的借口逃避，哪怕让世人都相信你是对的，又能怎样，永远骗不了的，是自己的内心！不是嘛？你的心里，是否也有这样一个穿戴斗篷的牧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