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有许多的桂花树。跟记忆里的妈妈家,外婆家,还有闺蜜家的老房子一样,开门,推窗,转角处,都可以看见一两株或粗壮如盖,或玉立婷婷的熟悉的桂花树的身影,落入远行人的眼里,便有了许多的回忆和寄托。
这日下班时分,四合暮色中满庭桂香浮动,蓦然间的熟悉,蓦然间的欢喜,让我在夜色里徘徊许久,只为贪享今年的第一份桂花香。
小时候,对这种遍布房前屋后,矮矮壮壮的树没有什么感觉。而且,小朋友和大朋友中,张桂花,王桂兰,李桂香的唤着,土掉渣的人和物,找不来感觉;后来读书认字,知道桂花只是它的俗称,学名本叫“木樨”,“樨”于那时的我算冷僻字,兼之接受了我妈茶杯里清涩的桂花茶味道,对其貌不扬的桂也多了三分好感。
那时候我就记得我年轻的妈对这树和花有着偏执的痴爱,她不只是喝桂花茶,一年四季,她的身上总伴着这股清幽气息,温婉可人。
而我家院子里两株桂花树,我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我张开双臂都抱不过来的高大粗壮,我妈却不从许我们攀折,从不许我们把垃圾放在花池里;每年桂花开时,我妈会仔细处理那些怯怯的小花。
妈妈如何收拾的这些小小的花儿我不大记得,她一起收拾的还有同季节的一种自然香料——桔子皮。区别于我幼时就知道的药用“陈皮”用的青桔皮,我妈用的是成熟桔子的桔色的桔皮,是我们吃过桔肉后的桔皮,废物利用。小心刮去内层的桔络和瓤绒,清洗晾干,秋日午后,廊下风轻日缓,搬个小凳子,我也会在簸箩边帮她把桔皮剪成细细的丝条,指甲缝隙里的汁液痕迹和味道会留存好几天。
晒干的桂花和桔皮丝好像是用牛皮纸的中药包包好,放在茶叶罐里。干制品于我没有诱惑,也没有太深的映像;用绵白糖洇渍的鲜品,收进玻璃罐,摆在柜子顶上,那抹剔透的明黄,让简陋的家居多了一丝灵动,让长江下游阴冷的冬季多了一份暖意,更让清寒的童年有了许多的寄望——我妈妈很快就要用这些天赐之物,加工做糖粑粑。
70年代,国家尚在计划经济时期,物资匮乏,能吃饱饭的家庭并不多,更不要说零食了。有一句俚语说,大人望插田,伢仔望过年。我们家倒是无田可插,但我们兄妹望过年的心思是绝对的。为什么呢,过年不仅会换上新衣服,还有许多平时吃不到的食物,会有更富足的零食。
我记忆里的家乡人,准备最多的是糖粑粑、瓜子、花生和五香豆。我家的瓜子花生是给客人准备的,我们兄妹吃的不多,统治我们兄妹的舌头,统治我们表兄妹的零食江湖许多年的是我妈妈独门秘笈的桂花糖粑粑。
糖粑粑,顾名思义,是糖做的粑粑,名称里的粑粑是米制品,半成品叫“米籽”,好像是新收的糯米要几洗几泡几蒸几晒才可以,这工作是乡下的小姑和小姑父的。我没见过如何蒸晒,只知道要在“”上冻的时候做,要不然熟糯米就没法成粒粒晶亮的“好米籽”。
制作糖粑粑,现在想来,其实是大工程,不过,我妈妈管的是后半部制作工程。
我妈会选定时间休假,带上她的秘密武器,带上我们兄妹,一起回姑姑家来。
一般总在一家人吃过晚饭后开始。
农家的柴火大灶,我妈掌勺在灶上,我姑抱着小表妹在灶下看火;我天性畏寒,不敢跟兄弟们一般,在寒风凛冽的户外撒欢寻乐,总搬个小板凳坐我姑旁边。她家的老黄狗趴在我脚边,她们姑嫂俩姣好的容颜,明亮的笑容,灶膛的火苗欢畅,伴随着锅里热闹的噼啪声,油炸米籽的焦香味就温暖的飘了出来。
因为我就在厨房里,很幸运的总能吃到第一碗出锅的米籽,那份香脆,那份温暖,能让我回味许久,回味许多年……
只是熬糖制作糖粑粑的那个过程,我没有清晰的记忆,这会儿的我再回想,可能是我吃了太多的新炸出来的“米籽”,幼时的我没心没肺,饱撑好睡,以至于生命里两个最温柔最勤劳的长者,为创造甜蜜和幸福的忙碌身影,只存了模糊在温暖灯火中的一点记忆,无从记述,而成了我文章中的空白。
但是无论我熟睡多久,暖洋洋的阳光照到身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前的小茶几上一定有一碟方方正正、精致小巧的糖粑粑,趴在被子枕头上一口,糖香、米香、花香,缠绵舌尖,缭绕心田,仿佛萦绕我一夜的梦境成真。
这些糖粑粑,我妈妈会做许多,除了分送给外婆和阿姨他们家一些,其他的,就是我们兄妹们的小零嘴。有些年头,到清明祭扫,我们去扫墓,我爸爸的袋子里,除了祭扫的冥帛酒牲,还会带上些糖粑粑,气息供奉给另一个世界的先祖,实物便供进我们兄妹几个小祖宗的肚肠了。因了这些甘香的糖粑粑,我们兄妹的童年岁月,相比于我的伙伴们,少了许多苦涩,多了些简单的美好,满满的幸福。
时光流转,我慢慢的长大,我们生活也慢慢富足起来,糖粑粑和兰花豆、炒花生、炒瓜子这些朴实的乡土食品一样,要么变身,要么直接退出年货的江湖了。
只是,我的妈妈,虽已双鬓染霜,到秋光缱绻时节,还是会一如往常的洇渍些糖桂花和桔子皮,只是不再用于做糖粑粑,而是做成其他的甜点或是煮茶煮汤用了。而我,只要看见午后阳光里,她浮漾在桂花香里娴静从容的身影,便幸福满满。
是啊,这小小的花,它纤柔的身姿,还有这飘满桂花香的月夜,默守在时光深处,从儿时,到现在,如期而至,给清涩的生命一缕绵长的芳香,一抹无可替代的颜色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