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大雪节气,夜里下了一场小雪后今天万里晴空。午后,走在倾城的公园里,阳光低调而温暖,遥远而清澈地照射在大地。落叶的树木露出躯干的倔强与风骨,珍藏着春发的生机和韵律。仰望天空,天蓝得像一片广阔无垠的海洋,深邃而宁静,一架飞机留下一道白线划破了这片静谧的蓝。
北风虽冷,吹在身上没觉得刺骨,反而让我觉得身心通透,仿佛冬日里亲人的问候,透过寒冷、暖在心里。如此熟悉的感觉,让我不禁在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呢。看看日历才想起来七年前的今天姨娘离开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给父母打电话,可他们俩都没接。给弟媳妇打电话,她说爸妈去姨娘家了。弟媳妇没告诉我实情,是怕我着急吧。我当时心里觉得不对,因为我的姨娘生病有一年多了,手术也做了,化疗也做了,但病情还是一天比一天恶化。我母亲每天至少去姨娘家看望一次,有时候上午一趟、下午一趟。而这次是父母两人一起去的,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再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告诉我姨娘去世了。七年了,每当想起我的姨娘都心痛不已,她才58岁就离开了。
姨娘是一个勤劳的人。记忆里姨娘总是在忙里往外,不是驾马车下地种地除草浇水施肥,就是在院子里喂猪喂鸡鸭牛羊还种菜,夜里还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他们家里永远都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忙碌。我很少看到姨父,但经常听到姨父的消息是类似姨父赌博被派出所抓了,还是用他们自己的腰带拴住双手被带走,没有腰带裤子往下掉,他们一蹦一蹦的上了警车之类的消息。这是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当作笑话讲的,大家说的轻松,听的人也很轻松,大概着急的只有我的姨娘吧。印象中我看到姨父的画面都是在跟牌友一起打牌、抽烟,满屋烟雾缭绕,照我父亲的话讲他们家拍西游记不用道具就可以。有时候我看到姨娘也会骂骂咧咧的干着活,但姨父一句话就能把姨娘哄得没脾气。
姨父酷爱打牌,但没听过打骂我姨娘。二三十年前的农村,妇女们挨打并不稀奇。因为姨父好打牌,家里家外的活儿就落在我姨娘一个人的肩上。特别是冬天,没什么农活儿了,爱打牌的人们就开始没日没夜的打。虽然农活没了,但是年根底下了,杂七杂八的活儿不少。往往别人家已经大扫除完了,年货也备齐了等着过年,我姨娘还是一个人忙前忙后没有头绪。我母亲心疼姨娘就派我去连住几天帮着姨娘擦玻璃、洗床单被罩洗窗帘、炸果子、剁酸菜陷儿,直到年三十前才忙完回家。
听我母亲讲,姨娘在生二表弟坐月子的时候,因为姨父出去打牌好几天没有回家,等他回家后姨娘气得不顾月子绕着村西的水洼追姨父就打,我姨父倒是好脾气,就是笑嘻嘻的绕着水洼跑。想想这个画面就心疼我姨娘,月子里这样折腾一定烙下了病根。小时候我在母亲和姨娘的聊天中经常听到姨娘头疼、胃疼。
姨娘是个善良的人。经常听我母亲讲她最遗憾的就是没能读书,我老爷不让我母亲读书,连一天也没让读。而我姨娘是自己不愿意读书,也是一天书没读,说是姥姥姥爷成分不好,是富农,经常被人欺负,所以我姨娘怕被人欺负干脆就不去读书。然而成家后甘愿为我姨父付出一切,她应该没有觉得自己是被欺负吧。
小时候母亲经常领着我和弟弟去姨娘家,每当我们去他们家,我姨娘就给我们几块钱让我们去商店买好吃的。她宽裕的时候会给我们几十块钱去买烧鸡,在家做点排骨炖酸菜粉条,就这样母亲和姨娘姐妹俩带着孩子们撮一顿美食。姨娘还会喝一点酒,饭后姐妹俩一人卷一根旱烟抽起来。母亲是七岁的时候跟小伙伴们一起偷偷抽烟,老爷看见后没有责备,反而说抽就行了干嘛偷偷摸摸,就这么学会了。姨娘怎么学会抽烟的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理解,在东北像姨娘这样的生活境遇下,可能每个女人都抽烟了吧。
姨娘做饭菜特别好吃。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我正在等着坐班车返校,姨娘拿着一罐头瓶来了,里面装满了鸡蛋酱,说我在学校吃不上好的,让我带过去吃。姨娘做的鸡蛋酱可好吃了,她舍得多放油,也许是因为姨父有时候打牌赢钱,姨娘也就舍得花吧。不像我妈,因家里十几口人省吃俭用习惯了,菜里放油总是扣扣嗖嗖的,有时候没有猪油了,就用自己家牛产的奶油当油炒菜。
也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记不清是我姨娘去县城专程看我还是办事顺便去看我,我姨娘领着我二哥两人去学校旁边的饺子馆吃饺子。平时我们只有路过饺子馆看看牌子、闻闻香味的份儿,没想到还能进馆子里吃。当时饺子馆的老板娘看着我跟我姨娘说,你儿子长得这么清秀,像姑娘,真稀罕。我姨娘哈哈大笑,说这是姑娘,我家和我姐家只有这么一个姑娘,剩下全是秃小子,我们家姑娘太稀罕了。
我听我母亲说我姨娘和姨父都特别希望有个姑娘,但他们生了两个儿子后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所以他们都对我格外的好。我上班后有了工资,给我母亲买衣服的时候也会给我姨娘买,给姐妹俩买一样的衣服。我母亲告诉我,姨娘穿了我买的衣服可开心呢,说我还能穿上姑娘买的衣服,真是太幸福了。姨娘就是这么容易满足,所以她这辈子再苦再累,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苦吧。人只要心上舒畅,身体上的劳累总比心结好受点。
姨娘是一个苦命的人。姨娘苦了一辈子,供两个孩子读完大学,给娶媳妇成家,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而她又开始看孙子,帮着儿子儿媳接连带四个孙子孙女。她对孙子孙女真是特别耐心,满眼的宠爱,感觉放到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样看来,姨娘是幸福的。她舍不得儿子儿媳们受累,宁愿自己多承担帮他们看孩子,总是抱着一个背着一个,或者是抱着一个牵着一个,永远都不辞辛苦。
姨娘终于累倒了,得了很重的病。姨父和我两个表弟到处求医问药,到北京做手术治疗,但还是无济于事。累倒她的是一生累积的辛苦,还有因为无法逃脱的命运而抽的一口又一口的烟。做完手术回家时正值过年,我回老家去看姨娘,姨娘骨瘦如柴,无力地坐在小屋的炕上。原来南面的两个大卧室都留给回家过年的两个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们住,姨娘和姨父则躲到到北面的小屋。炉子上正热着一碗白面条,姨娘看着我还是那么慈祥,说厨房有中午炖的肉,让我自己去热着吃,她说自己吃不了油腻的,只能吃点白面。我不敢看我姨娘的眼睛,我怕眼泪止不住,就假装去厨房,等了好一会儿平复好心情后再进来故作镇定跟姨娘聊家常。
到了夏天我又一次回老家。姨娘听说我来了,领着孙子和孙女们来到我父母家,看到过年时还躺在炕上的姨娘,现在步行几百米来看我,我姨娘病情好转了,我太高兴了。我们聊家常有说有笑,快到了中午我问姨娘想吃点什么,姨娘说入夏后没有食欲,吃不下饭。我们做了韭菜鸡蛋陷儿饺子,做的清淡一点。姨娘说这是近几天吃得最多的一顿,姑娘回来了高兴,就有胃口了,吃了仨饺子……
也是在那个夏天,父母一起去看望姨娘,却发现屋里没人,俩人走到院子里看到姨娘在菜园子里坐在地上摘辣椒,已经摘了一大筐。还跟我父母念叨不摘全都老了,可惜了。她还说自己摘不了豆角,因为豆角需要站着摘,她身上没有力气,只能摘点辣椒。于是父母帮着姨娘摘豆角,大部分已经老了不能吃了。我父母劝她不要管了,赶紧回屋里休息。父母回去时我姨娘非让他们把自己摘的一筐辣椒带走,父母说家里有不要,姨娘竟然跟小孩子一样哭了,说她做不了饭,也吃不了了,你们不拿去就扔了。我能想象当时父母有多心疼,她是我母亲唯一的妹妹呀,听我母亲说他们回家后父亲给姨父打电话臭骂一顿。现在我母亲还经常回忆姨娘坐在地上摘辣椒的画面,眼里满是心疼。
姨娘离开后的这几年,我每年过年回老家都会去他们家。姨娘去世半年后姨父找了一个老伴搬出去住了。但是过年的时候他和我两个表弟全家还会回家过。我姨娘病重时住的小房间,虽然现在已经没人住了,但是格局还是原来的格局,现在当成了仓库,里面放着一堆米面油、冬储菜和酸菜缸等。大年初一拜年时候我都会去那个空房间看看,每次我都忍不住流泪。我能看出姨父还是爱我姨娘的,不然我姨娘的一辈子那么辛苦还心甘情愿的付出呢。照我父亲的话说,你姨父就会哄你姨娘,你姨娘傻的,有两句甜言蜜语就甘愿冲在前面。
我从那个小房间出来的时候心痛难忍、泪流满面,为我姨娘感到惋惜,姨父应该是体会到了我的感受吧,他会抚摸我的头发说我姑娘是不想你姨娘了,然后他也会悄悄抹泪。因为大过年的,姨父全家老小都在,我不能让痛苦蔓延,只能很快站起身说还要去叔叔家拜年就匆匆离开。走在熟悉的街上吹着寒冷的风,眼泪流出来瞬间变得冰冷。
我母亲跟我说姨父找的老伴像我姨娘,慈眉善目、勤劳善良,总是在默默付出,细心的照顾我姨父。我在想我姨父上辈子做了多大的善事,这辈子能遇上两个这么好的女人呢。我母亲想念她的妹妹,也许是爱屋及乌吧,现在经常跟我念叨姨父的老伴。我不愿意听,我说姨娘去世半年他就着急找了老伴,别跟我提他们。我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希望姨父过得好,毕竟我姨娘在的话也希望姨父过得好吧。
时间能疗愈一切,但是我对姨娘的痛惜从未减少过。七年来一直想写写我的姨娘,但始终不能下笔,没等写就止不住流泪。如今也该释怀了,姨娘应该在另外一个世界得到了属于她的幸福,再也不会这么累了吧,更不会被病痛折磨了。
写完了,出来透透气。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北风吹在脸上仍不觉得寒冷,让人感到凉爽舒服。天空由午后的湛蓝逐渐变暗,慢慢的夜空中星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闪闪发光,美极了。我想这漫天的繁星里一定有一颗能感受到我的思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