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太曾对我说过:人活着,很多时候,不是不得已,就是爱恨情痴太多。很多年后,我三十岁,虽然祖太已去世多年,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她,尤其是看见她留给我的那半块绿色玉佛时。
我的祖太是一个佛教徒,而且愈到老年这种信仰就越强,说的话也就带着一种淡然超俗的腔调。
在我十三岁那年,祖太因为中风在床上瘫痪了近两个月,每一天,看着她只能抽动嘴角却不可以发出声音时,我总想跪在她面前替她心痛难受,但我又不敢,因为这对于大人们来说不是孝,而是无道。所以我只能站在她面前,说一些幼稚的话安慰她。
而那半块绿佛,是祖太去世前一个月她亲手交给我的。玉被一块绣着桃花的白色手帕包裹着,装在一只黄木漆盒里。祖太从没有告诉我这块玉为什么只有一半,从她病状转好到去世的一个多月里,每次当我问她玉为什么少一半时,她总是淡淡地微笑:“有些东西,不要追根究底才好,有些事,有些理,你长大后,什么都会明晓的,这玉,你心中想着是一块,那它就是完整的,你想它是半块,那它怎么都不会完整。”
就好像祖太的一生,我不知道有多少细节我可以去追究,亦或这九十年里,在乡下人单调乏味的彽徊岁月中,她是如何活出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的。祖太的故事总是零零碎碎的,好比那块绿佛一样在我年纪增长中逐渐被磨得圆润。我开始试着去拼凑她口中所说的“不完整”,以及,那块绿佛的真正意义。
祖太是祖太公的包养媳。在那个年代,女子生来就极少受人尊重的。祖太公那时候是一个少爷,确切地说,是一个身患残疾的少爷,因为在太公八岁那年他从树上摔了下来,折断了左腿,任是怎么治疗还是落下了病根。所以家里人想着这样下去指定是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小姐了,索性就在自家丫鬟里挑了一个长相俊俏的收做干女儿,而那女孩便是我的祖太。
祖太十六岁便与太公成了亲,并且生下了三个孩子。祖太曾告诉过我,她从不在乎自己所嫁的人是谁,她在乎的,是祖公一家给她的恩情。我曾问她假如她并没有被卖进祖公家,是不是还会这样计较他人的恩惠,祖太却说,没有假如,一生就是一生,不会因为两个虚无的字就换了结局。
一生就是一生,断不会变成两世。而祖太的传奇之处便是在一生中活出了另一世。
祖太在生下爷爷后,曾大病了一场,谁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在坐月子的祖太要一个劲的往水里跳,并且力气大的惊人,两个男丁才给拉了回来。救回来的祖太便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方言,直到给捆了起来才稍稍消停。
那件事情之后,祖太便成了神婆,至于原因,谁也不知道,只是片刻的事情却改变了祖太的一生,而且凡是找过祖太算命的人事后都觉得其准的惊人。
就像祖太说的,凡事不要太追根究底。有些事,你看开,便不会觉得它稀罕。也许就是这样的信仰,让祖太宁愿在他人的浮夸中淡然生活,也不选择在莫须有的生活中高调地活着。我愈发觉得,祖太便是那块残缺的绿佛,即使坎坷,也从不会磨去身上应有的光彩。
其实这块玉佛来自我的表姑。表姑十八岁那年在镇上的一家玉器店做过销售员。听奶奶说年轻时的表姑十分漂亮,村里喜欢她的小伙子只怕相亲不成,而不是嫌弃女方这样那样的缺点,但表姑只钟情一人——哑巴的儿子。
哑巴的父亲是太公家里的男仆,在土改时期地主被推翻之后便从太公家放了出来,所以说就算是哑巴,见到祖太也是十分尊重客气的,更何况他本身残疾,见着人本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丝敬畏。
但哑巴的儿子并不买别人的同情账。从他懂事起便拒绝村里人的救济,在他眼中,别人的好心可能是变质的嘲讽,那些所谓的善诚,归根究底,是恶意爆炸之前的美妙伪装。
可是表姑喜欢他。哪怕他再恶脸相对村里人,她还是喜欢他。也许,一个人的气质不在于你自恃清高便会变得出众动人,而是你我行我素,不计后果的态度升华了你自卑胆小的内心。
那时的表姑和祖太十分亲近,几乎是什么事都会告诉祖太,可能在她心中,祖太也是神一般的存在,她不介意把自己最单纯,甚至可笑的想法讲给祖太听。包括她喜欢哑巴儿子的事情。
奶奶告诉我,其实当年祖太劝过表姑不要和那人走的太近,有些事情,没有日子来打磨,永远不会显出真面目。但表姑如同着了魔似的,无论如何也要和那人在一起。但是最后,恰如祖太说的那样,你永远都不可能完全的看透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你不了解的人。所以表姑在遭受背叛的同时,还体悟到了深深的羞耻。
哑巴的儿子知道表姑在玉器店找到了工作之后,曾三番两次的去找她,但可不是什么浪漫探望,而是怂恿表姑从店里偷一件值钱的玉器出来,然后他俩便私奔,离开这里。
一开始,表姑说什么都不愿意,毕竟偷窃这种事情不是拿完东西就了事的,这更像是用自己的尊严在赌博,更何况,是表姑这样刚涉世的农村女子。但是那人总是拿“私奔”来诱骗表姑,而最有杀伤力的欺骗往往就是情感。那时的表姑,所期盼的便是能和那人在一起,倘若这样便可以两人相守一生,她觉得也未尝不可。
就在表姑下手的那天晚上,店长忽然邀了她去吃饭,表姑手忙脚乱地根本没有时间收拾,索性直接揣着一块玉佛去了饭店。
饭桌上的店长始终直勾勾的盯着表姑,表姑以为她偷东西的事被发现了,吓得都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而店长一杯酒下肚后的那句话,险些没把表姑胆吓破。他说:“那块玉,你喜欢吗?”
表姑此时整个人都在颤抖,根本没有胆子回答。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吗?”店长直接坐到了表姑身旁,满嘴酒气地说,“因为是我,是我让你拿的呀。”
表姑听着不对劲,便抬起了头,刚好撞上店长淫笑的眼睛。“怎么?还不明白吗?”他故意顿了顿,“是我,让那男的叫你去偷的玉,这下,清楚了?”
“不可能!”表姑差点没有叫出来。
“怎么不可能,我答应给他一笔钱,就这么简单,而且你就看不出来我喜欢你?你说,就你那出生,学历呢大字不识几个,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会聘用你吗?你也不想想。况且,你现在要是不从我,我完全可以去告你,你就等着去坐牢吧。”
表姑流着泪,精神恍惚地跑了回来。当时祖太正和奶奶在房里闲聊,看见走进来,满脸泪的表姑便知是与那人有干系。还没等她们问,表姑便直接跪倒在了祖太的跟前,红肿着眼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了个遍。祖太始终不语,只心疼地抚摸表姑的头。听奶奶说,表姑起身准备走的时候,那块玉佛从口袋里滑了出来,脆生生的摔成了两半,而表姑只是冷冷地一笑,便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村上便传出了表姑在家喝农药自杀的消息,而那哑巴的儿子,在当天晚上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所以,这绿佛,便到了祖太手中。
在十年饥荒的时候,大爷爷向祖太提出过分家,原因是自己没有家室,而爷爷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他不想拖累爷爷,更不想拖累祖太。其实祖太早就把那两块玉佛给大爷爷和爷爷看过,并且许诺,除非自己死了,要不然这块玉就不会再碎。
大爷爷知道,祖太不是怕玉再碎,而是不想让这个家散。所以这难熬的十年,有了祖太,没有谁放弃过生活。直到一九八五年,大爷爷去世,祖太都不曾让这个家有一丝不和争端。
大爷爷去世后,祖太便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在祖太八十五岁那年,我的大伯,在沭城当兵时行为过激打伤了人,被革去了军籍,对于当了八年兵的大伯来说,这可能是此生最残酷的处罚。爷爷在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让本就有肺癌的爷爷在三个月后去世,而我的父亲,从外地赶回来时爷爷已经入敛,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所以每次回忆起爷爷,父亲依旧会落泪。
但泪流的最多的是我的奶奶。那一年,爷爷去世,大伯出事,我的父亲生意亏败,仿若最令她心怕的事都在那一年接踵而来,可是她还是挺了过来,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奶奶,但我知道那一定和祖太有关。就像奶奶多年后告诉我的:你祖太,是要你们用一辈子去感念的。
就好比现在,奶奶倚坐在我面前,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惬意的躺在老藤椅上对我说:“人呐,说到底是为自己而活呐。”
“奶奶,”我端着一只茶杯,干脆用来热手,“那块绿佛,现在究竟在哪里?”
奶奶轻轻一笑,发丝里飘满了阳光,手扶在椅手上坐了起来,“你跟我来。”
于是奶奶拄起自己的拐杖,向屋里自己的房间缓缓走去。待她打开衣柜,摸索一番之后,便拿出了一个锦绣花布的包裹。
“来,”奶奶向我招手,“把它打开。”
于是我走了过去,慢慢地揭开了锦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