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出生于1932年,岁月的长河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他比奶奶大三岁,在那个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爷爷家虽原本只有弟兄三个,可刚成年的他,就被父母过继给了一个没有儿子的亲戚。也正因如此,我多了几位姑奶奶。不过,看似过继的爷爷,骨子里与自己的亲兄弟感情更为深厚,平日里往来密切,也只有在过年这样重要的时节,才会和姑奶奶们走动一番,相互寒暄问候,传递着亲情的温暖。
在我的记忆深处,爷爷是个极为严肃的人,脸上总是带着几分庄重。他就像一座沉稳的山,不苟言笑,哪怕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也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很难得见他开怀大笑。后来听奶奶讲,爷爷年轻时在村里担任会计,负责着村里的账目。从他日常对待生活的认真态度,我猜爷爷大概是摩羯座,对待工作有着极强的责任心,自律又正直,就像一把精准的尺子,衡量着世间的对错。
我住在爷爷奶奶家的时候,爷爷已然卸任了村里的工作。但他的生活依旧忙碌而充实,每天清晨,吃过早饭后,爷爷就会推着那辆被他视作珍宝的自行车,带上农具,前往田间地头劳作。无论烈日炎炎,还是风雨交加,他一天都未曾停歇。后来,爷爷的四个儿子陆续成家,大伯和小叔在城里安了家,爷爷不光忙着收拾自家的地,每月还会抽出时间,帮我们家和三叔家收拾田地、收割庄稼、除草打农药。在村里,每一个认识爷爷的人,提起他都会竖起大拇指,称赞他的勤劳与善良。
在奶奶眼中,爷爷最大的不足便是话少,不够甜言蜜语。若是两人拌嘴吵架,嘴笨的爷爷既不会巧言哄劝,也不懂如何化解矛盾,只会采取冷处理的方式,让时间慢慢抚平两人之间的小摩擦。
小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过年。过年前几天,整个家里就弥漫着浓浓的年味。爷爷奶奶开始忙碌起来,爷爷负责杀鸡、杀鱼,对待拇指大的小青鱼,他也格外细致,每一条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内脏去除得毫无残留。奶奶则在灶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炉灶里的火苗熊熊燃烧,锅里的馒头热气腾腾,一锅接着一锅地蒸。那时候,从除夕开始,大家忙着拜年走亲戚,所以大家都会一次性准备十天左右的饭食。
除夕那天早上,爷爷还有一个多年来从未改变的仪式——给自己理发刮胡子。他先打了一盆热水,仔细地洗好头,然后端坐在一面镜子前,神情专注地开始剃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爷爷究竟是如何做到自己给自己剃成光头的,那娴熟的动作,仿佛是一场独特的表演。剃完头后,爷爷又会烧上一壶滚烫的热水,将毛巾和刮刀一同扔进去。紧接着,他迅速提起冒着热气的毛巾,用力拧干,敷在脸上,让温热的感觉渗透肌肤。随后,爷爷熟练地拿起刮刀,一下一下,刮去那花白的胡须。每次完成这道仪式,爷爷就像换了一个人,精神焕发,容光满面。
年初一,孙辈们会围在爷爷奶奶身边,兴高采烈地给他们磕头要压岁钱。爷爷每次都会从他那常年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沓零钱,笑眯眯地给我们每人两元钱,这两元钱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而且不用上交父母。每次还没等拿到钱,我心里就已经把这钱的用处规划了无数遍,想着是去买心仪已久的糖果,还是漂亮的小玩意儿。
每年过完正月十五,年的热闹渐渐散去,爷爷又开始了忙碌的田间生活。每天下地干活的日子,周而复始,平淡却又充满力量。我也常常让爷爷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去地里玩。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地里摘棉花。洁白的棉花像云朵般绽放在枝头,饱满而诱人,我既好奇又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们摘下来。爷爷耐心地教会我如何摘棉花,我便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把一朵朵棉花摘下,递给后面拿着布口袋的爷爷。起初,我兴致勃勃,干劲十足,可没摘几垄,就热得头皮发烫,脸也变得通红,像个熟透的番茄。我累得坐在地头,像蔫了的茄子,没了精神。爷爷看着我,微微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手指着对面的玉米地,示意我去那里的阴凉处坐着休息。
我懒洋洋地挪着步子过去,不一会儿,爷爷拿着车后座的铲子走过来,在我眼前的空地上挖起坑来。他边挖边让我去掰一个嫩点的玉米,等我拿着两个嫩玉米回来时,爷爷已经挖好了一个刚好能放下两个玉米的长方形坑洞。接着,爷爷在坑内放入干树叶和干草,用火柴点燃,又添了些干树枝,火势瞬间旺盛起来,熊熊的火焰将坑壁和坑底烤得滚烫。爷爷开始脱去玉米最外面的皮,这时,坑里的树枝已经燃烧成了通红的炭火,爷爷轻轻地将玉米埋在里面,然后用铲子将挖出的土重新回填,把玉米完全覆盖住。他一边清理铲子上的泥土,一边对我说:“再过20分钟,就有烤玉米吃啦!”我开心极了,满心期待着。20分钟后,爷爷再次用铲子将覆盖的泥土挖开,香甜的玉米味瞬间弥漫开来,我激动得跳了起来。那烤玉米受热均匀,吃起来软糯可口,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炭火的香气,这种原始的烤制方法,比今天用炭火炉烤制的玉米更能锁住汁水,每一口都充满了幸福的味道。从那以后,我经常跟爷爷一起下地,烤小麦粒、烤土豆、烤地瓜,只要是能烤的,我们都尝试了一遍。那些美好的时光,如今回忆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每一个画面都鲜活而生动。
爷爷每个月都会去集市上,买成捆的烟叶。回到家后,他会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铺开晾晒,阳光洒在烟叶上,像是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等烟叶晒得酥酥脆脆的时候,用手轻轻一捏,就变成了粉碎。爷爷再把捏成碎沫的烟丝放到堂屋八仙桌上的一个长方形木盒里。接着,他会用一个废弃的本子,撕成长方形,将烟丝包裹进来,然后用手撵着纸,熟练地开始转圈圈,不一会儿,一个烟卷就卷好了。我曾偷偷尝试过很多次,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能成功卷成一个像样的烟卷。
爷爷每次坐在堂屋八仙椅上抽烟的时候,还喜欢打开他背后条案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的,总是单田芳的评书,像《三国演义》《白眉大侠》《隋唐演义》等,这些都是爷爷最爱听的节目。那时的我,特别惊叹收音机里这个说书人,他仿佛拥有神奇的魔力,能用嘴表现出那么多种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沉,将一个个精彩的故事演绎得栩栩如生。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日光如梭般匆匆而过。二零零六年的正月,爷爷却因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亲眼看到爷爷呼出最后一口气后,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撕裂,泪如雨下,止也止不住。庆幸的是,爷爷走的时候,我们都在他身边,陪伴他走过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可遗憾的是,那时的我还太过稚嫩,没有能力为爷爷买过一件礼物,没能表达我对他深深的敬爱与感激。如今,爷爷已经离开很久了,但每当我想起他,那些与他共度的时光就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心里仍旧难过不已,那份思念,如同深埋在心底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浓烈,永不停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