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秋
1
吕小娟是黑龙江人,来到这个山东小城工作也是阴差阳错。
吕小娟在佳木斯医学院学了五年临床医学,临近毕业却听说今年的本科毕业生全部分配去乡镇。这当然是大家都不愿意选择的去向。父亲早年闯关东来到东北,有好多亲戚在山东,听说那边的医学生至少可以分配到县城,父亲也想以后叶落归根,遂拖亲戚让女儿去山东找工作。
然后吕小娟离开了从小长大的黑龙江,离开了熟悉的同学,更是离开了亲爱的父母,来到山东半岛这个小城的一家医院应聘。
21世纪初的山东,经济发展快速,医保政策逐步完善,人民群众对身体健康的要求越来越高,大多数的医院不断扩张,增加床位,才能满足住院的需求。同时,也需要大量的医生才能应付日益增长的住院病人。作为一所二本医学院的本科毕业生,吕小娟很顺利地被录取了。
吕小娟的鹅蛋脸上戴着一副细边的金属眼镜,纤细的身材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微微低着头,生怕打扰了别人。
工作了一段时间,同事们都觉得她跟印象中的东北女孩不太一样,反而更像江南的女孩子。很少说话,说起来也是温言软语,护士妹妹们让她帮忙做个事,她从不推辞,笑嘻嘻地就做了。
工作第二年的春节,吕小娟要回家过春节。那时动车还没有,火车票很难买。吕小娟想把春节假期加上探亲假一起休上二十几天,避开往返的高峰。科主任同意了,她去找院长签字,院长却不同意。当然理由很充分:你是科室的骨干力量,一下休这么多班,科室不好调节值班。作为一个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不能眼里只有家里的那点事,要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吕小娟回来想了想,觉得院长的道理不错啊。探亲假什么时候休不行呢,偏要在过年前后休,搞得同事们要多值班。那就买腊月二十七八的票回去。
但是票太难买,最后的结果是没买上票。倒是有亲戚热情邀请她来家里一起过年,体验一下山东过年的气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吕小娟面对不是很熟的亲戚,老是有一股淡淡的难堪,就委婉地拒绝了。吕小娟只好孤苦伶仃地在宿舍里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2
吕小娟作为一个外地人,给她介绍对象的人肯定少,另外加上她不善言辞,只跟自己宿舍和科室的人交往,认识的人很有限,更不用说知心的朋友。她每天的生活轨迹基本是两点一线,除了上班就是回到宿舍看书。一年又一年,周围同龄的女孩都步入了婚姻,吕小娟还是单身一人。
看着别人小两口恩恩爱爱,打打闹闹,吕小娟不时生出一些羡慕。尤其是躺在宿舍里看书的时候,同宿舍的姐妹被男朋友喊出去逛街、吃饭,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隐隐地浮上心头,搞得她再也看不进去书。但她从没表现出来过,所以众人面前的她一直是一副淡定的神态。
直到护士长有一天要给吕小娟介绍一个对象,吕小娟没推辞。
见面以后吕小娟没挑出对方什么毛病,就答应交往。
同宿舍的姐妹知道她恋爱了,就打听她男方的情况,她就一一回答。独生子,家在城里,父母开了一家小超市,他上了一个不上数的专科学校,毕业后家人托关系找了一个工作,干了两年挣钱太少,还不如回家跟着父母做事,于是一家三口打理自己家的超市,日子倒是挺滋润。儿子谈了个医院的女朋友,父母接着在医院旁边买了套新房给他们当婚房。
姐妹们一致觉得家庭条件还可以,但是一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找个个体户有点门不当户不对。不过见到小伙子外表体面,谈吐举止大方得体,看起来还算般配。
两人谈了一段时间,吕小娟休探亲假带男朋友回家跟父母见了一面,婚事就定了下来。
房子装修、婚礼的各种准备工作都没用吕小娟操心,勤快的公婆就这么一个儿子,尽最大能力办的风风光光。因为两家相聚太远,就由婆家挑了个良辰吉日办了婚礼,娘家人一个也没来。
3
结了婚的生活波澜不惊。就像吕小娟给人那淡定的印象,从没见她炫耀什么,也没见她很生气过。
怀孕,生子,她也是平淡地完成了这些必经的历程。
孩子一岁后戒了母乳,就由婆婆带着,晚上也不用吕小娟来带,她只是周末接过来陪女儿玩一玩。丈夫早上去了超市,中午不回家,在超市跟父母一起吃饭,直到晚上睡觉才回到家。所以吕小娟的日子逍遥自在,令那些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回家带娃的妇女们羡慕不已。
有的人直接就把羡慕嫉妒说出来:“小娟,你怎么就这么会找婆家!家里什么都不用你操心。你看我,白天上班累死,晚上回家还要搂着孩子睡觉,还要伺候孩子他爹。你多享福啊!孩子不用你带,丈夫的饭不用你做。我要跟你换一换!”
也有的人表示不理解:“自己生的孩子一周就见一次面,当妈的就不想吗?全由婆婆教养孩子能放心吗?要是我,累也要自己带在身边,至少晚上领回家亲一亲,培养母女感情。”
无论大家说什么,吕小娟都是微微一笑,从不过多地解释。
4
就是这么默默无闻的吕小娟,有一天突然惊动了全医院。她患了脑瘤!需要开颅手术!她才三十三岁呢!女儿刚刚上幼儿园。
虽然吕小娟没有很铁的朋友,但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如此严重的疾病发生在如此年轻的躯体上,又是一个离至亲很远的外地人,这引起了同事们的强烈同情。
同科室的人自发地组织起来,给她捐了一些钱,等她手术回家以后派了几个代表去探望她。
术后的吕小娟脸色看起来还算不错,精神状态也可以,就是光光的头皮上赫大的伤口和缝线痕迹令人触目惊心。
她的婆婆热情地接待了同事,倒水,洗水果,感谢大家抽空来看她。
同事们怕刚出院的吕小娟不能接受长时间的谈话,坐了十几分钟就赶紧告辞。
出门之后有人说:“怎么没看见她的老公呢?”
“可能在看店吧。”
“这么关键的时刻,不应该是老公陪在身边吗?吩咐婆婆多不好意思!”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这时有多少知道点内情的人说:“听说她家什么事都是她婆婆说了算,她老公就是一个孩子,什么都做不了主。”
“可是伺候一下病人,陪着说说话,没有什么做主不做主的事情啊。”
大家对她家的家庭模式感觉哪里不对头,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5
术后半年多,吕小娟又出现在医院里。虽然有点瘦,戴着假发,但看起来还算正常。
医院为了照顾她,不让她再在临床科室,给她安排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不需要查房,也不用值夜班。
同事们都明白,脑胶质瘤的预后很差,吕小娟现在手术切除的肿瘤,很可能再度复发,复发后定会危及她的生命。
面对同事们同情的目光,吕小娟只是淡淡的微笑,低眉顺眼地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表示感激,也不表示出自卑。只有一个跟她同年进入医院的一个女孩跟她走得比较近,有时候能听她说一说心里话。
从小,吕小娟就是一个比较内向的孩子,听父母的话,从不捣乱惹事。上学后的学习基本没有让家长操过多少心,考大学选专业都是父母的意愿,分配工作也是父母的意愿。相了一次亲就结了婚,婚后有一个能干会拿主意的婆婆,更是事事由婆婆决定。
按说这样老实听话的媳妇谁见谁爱呀!事实是,你太老实、没主见,别人久了就不会拿你当棵葱。你的需求,你的感受都无关紧要,可有可无,在家里的存在感会越来越低。当你有点伤心难过的情绪想要宣泄的时候,却因为懦弱开不了口;当你对家里的事情鼓足勇气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却被人家一口否定,再也不敢有下文。
吕小娟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手术后更为明显。除了她自己的事情自己打理之外,家里别的事情好似都跟她没有多大关系,就连自己生的女儿,跟奶奶的亲密程度比跟自己更甚。
吕小娟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偶一样的活着,但多数的时间意识不到,不管外人看她是幸福还是潇洒抑或是压抑,于她,已是习惯。
6
吕小娟上了大约两年班后,又一次头疼、头晕,做检查结果是脑瘤复发。没有别的治疗方案,只能是再一次开颅手术。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同事们还是纷纷唏嘘不已,大家心知肚明:谁能受得了两次开颅呢?况且是这样的疾病?
这一次请病假,她再也没回医院上班。
医院越来越大,人员越来越多,业务越来越忙,好多新来的人都不认识她。吕小娟以前所在的科室也被分解为几个科,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故事。只是偶尔几个老相熟碰在一起,聊起从前的事情,说起吕小娟,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直到国庆节前夕,一纸死亡证明寄到医院,大家才惊闻:吕小娟没了!
比起她的消逝更令大家无比难过的是:在她去世前半年生活已经不能自理,那时的老公和公婆对她开始嫌弃,无奈之下父母从东北跑来山东将她接回去照顾。临终之前的她被疾病折磨得丧失意识,因路途太远,连唯一的女儿都没有见到!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消逝入尘埃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