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他的第一个瞬间是觉得,嗳?他怎么矮了?不如我印象中那么高大。
他穿着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衣着,夹克衫外套敞着,里面是深色贴身v领毛衣,西裤,还斜挎一个黑色偏商务的包。一副老干部派头。
我们约在商场的五楼,他就这样从扶梯上一截截冒出来。
我正坐在南京大牌档的入口等位子,他一下扶梯,正四处转头找我,我忙站起来冲他挥手:这里。
他走过来,有点腼腆,喊了声姑姑,脑子里恐怕还在组织语言。我看他穿着太过单薄,便问他冷不冷?相互寒暄了一下。(主要是我在寒暄,很明显他一脸懵逼状态。
我们前面还有三桌,我便让他先坐下,稍微等会。
我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上次见还是在我爷爷的葬礼上。那时正值上午,吊唁的人基本都礼毕已散,爷爷的遗体摆在老旧堂屋的正中间,我和几个姐妹跪坐在一侧,屋里人很少。他就在这时进来堂屋,径直走到门后,拿起手机一边放佛音,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还围着遗体一圈圈转。在村子里如此格格不入,但幸好他是我大爷的孙子,没人会当面置喙,只会私下里讨论:他怎么神神叨叨的。
我和他是怎样聊上话的呢?这还要从很多年前的一次走亲戚说起。那时我妈和我大娘闹得很僵,为了缓和关系,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和老妹便去城里的他家串串门,顺带送点节礼。说实话,我很不想去,也就是冲着我爸的面子去。我大娘这个人热心、霸道、心直口快,但也仗着大爷在整个家族里最有本事,便自大、管闲事、唠叨,喜欢别人都围着她转,捧着她。我妈又崇尚平等、公正,得理不饶人却又口拙死心眼,总之俩人就是处不到一起。不想去还因为每次去他家,我大娘就唠叨起来没完,还总说我妈 的不是,我念着她是长辈,总是默默吞气。
扯回来,这次去的时候,他们一大家子正在包饺子,我这侄子正好也在。大家寒暄完,我渐渐竟和他闲聊起来,话题不知怎的,先聊到了音乐,后有转到文学……总之,走完这次亲戚,才真正和他说上话。后来加了微信,偶尔聊一聊天,佛学、物理、哲学、摄像等,他倒是涉猎挺广,聊得还算投机。
再之前的记忆里,他都是一个小屁孩,每次回老家(我们家族每年初一都聚在爷爷家吃饭),他都是跟在他哥的屁股后面疯跑,基本见不到踪迹。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这小孩不吃肉。
这次一见,他年龄固然已经成为一个大人,却感觉毫无年轻人该有的活力。但想想他家的家风,也能理解,什么样的环境养出什么样的人。他们家崇尚正统、有礼貌、规规矩矩。
落座后聊天,整个过程中,我抓不住一点他的内心。他就像被一个壳子套着,壳子是那种我每次回老家就想去打破的禁锢,亦或是他年龄还是小,25岁,他还完完整整地保留着壳子,壳子之下,不知道是空还是满。
他还是个有点奇怪的小孩,不吃肉,说话缓慢、重复、逻辑混沌,虽然涉猎挺广,但认知保守,非常自我,容易陷进自己的思想里。说话总爱从“我”出发(网上聊就不明显)。
他热爱物理,但大学考的别的专业,基本就是混个毕业证。毕业后他走家人的门路,去县城一所私立中学教初二物理。据他说就教了一学期,感觉很累,压力大。之后做了什么我也不知。这次他出来,先去上海找某亲戚玩了几天,顺带看看那边啥样的工作,然后来南京玩几天,跟我们见个面,打听一下我们的工作,再回家。
席间他说想学物理,目标是推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但这明明就是空中楼阁,他研究生考不上,自己闷头学岂不是在闭门造车,而且又有什么出路?虽然说这种话很招人烦,但梦想的前提条件总得是先要养活自己,除非家里真有钱供着你。他说自己从高中后就是在浪费时间,大学学了不喜欢的专业,都在混日子。但他又说,其实真学物理专业的话,对口职业多半还是当物理老师。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两小时,饭后随便走了走他便去景点游玩,我也打道回府。感叹颇多,但又一时无从谈起。没和他见面时,嫂子和我语音说:他学物理都是借口,他就是不想去工作。在学校里不明显,一走到社会上,感觉做啥都辛苦,都难,便有点自卑了。嫂子说他也不是那种聪明小孩,混不了大城市,就想让他在身边教个学就行。然后想让我也劝劝他。
起先我半信半疑,想着年轻人嘛,想干啥就干啥,有试错的机会。见面后觉得嫂子说得对。
他说怕吃苦。说学校离家九公里,中午来回太累。说学生太难管,还故意捣乱。总之就是不想再去教学。
但其实各行各业,谁不累呢?体力工作者累身体,脑力工作者累心。或许也有不累的工作,但这份幸运又凭啥会落在自己头上呢?
不过好在他还年轻,纵是仍迷茫不知前路,依然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也有家人给他兜底。
有时候我的情绪真是过于泛滥,分别时,我望着他走向地铁口,混入人群,便替他觉得迷茫不安。到家后,我搜了下他住的酒店,原来只是一个很便宜的小旅馆,心又瞬间揪起来,一种可怜的情绪充斥在心中。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他呢?后来想想,或者我怜悯的只是我来时的路。
大四那年,我去哈尔滨面试,朋友陪我一块,我们住在三四十块钱的小旅馆里,房间是在地下,很小很破,但那时我们非常快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洁癖,睡酒店里的被子,不消毒就觉得浑身痒。现在的我看似拥有了更多,心里却没那时候简单快乐,更可笑的是,竟然还想用现在的心态在怜悯那时的快乐。那时的自己明明没觉得苦,现在的自己妄想替换掉那时的感受。
三毛有句话:“你对我的百般注解和识读,并不构成万分之一的我,却是一览无余的你。”
现在的我怎么反倒不如之前的我了呢?亲爱的阿月啊,请不要走着走着把最初的也是最本真的自己丢掉呀!否则就是在本末倒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