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丝,不是菜丝、也不是肉丝,是蚕丝的丝。爸爸说,蚕丝柔韧润泽,可成材,女子柔而不弱,当如丝,便给我取名叫丝。我生于一九八四年,在利州东城长大,那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村庄位于大巴山下丘陵地带一处盆地。小村位于一整块平地,四面群山围绕,云朵随着气候的不同在山间换着形态飘动、舞蹈,景色依然,彷佛置身仙境。村庄里公共基础设施设备齐全,电影院、运动场、歌舞厅、商业街、菜市场、学校等场所应有尽有,只源于这里有一处煤矿资源,养活了两千人。
小时候,我认为,煤矿就是全世界。我在这里度过快乐的童年,我是家中独生子,爸爸妈妈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作为一个小女孩,最美的事莫过于穿各种好看的衣服,那些衣服,和妈妈柜子里收藏的时尚杂志里的服装一摸一样,颜色鲜艳、款式新颖。多年以后,唯一留存的几件,依然是美得不可方物。爸爸常带我去公园乘坐玩具车,荡秋千,去新华书店买书,那是最开心的时光,能玩,能带回知识的收获,爸爸在我心里伟岸、高大、乐观,是幸福生活的回忆。
出去玩儿是快乐的,回到家又变成了另外一幅光景,爸爸妈妈虽然都很爱我,却常因为吵架,至少我能听明白吵架内容的起因,都是因为我。
妈妈不爱让爸爸跟我说话,她不让爸爸的思想影响到我,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她讨厌爸爸的思想。
小学以后,我和爸爸很少说话,记忆中,妈妈给我煮饭,爸爸清晨很早起床上班,下班以后,就在他的房间里鼓捣电子元件。房间是他和妈妈的卧室,卧室窗户旁放着一个工作台,工作台是用写字台改造的,写字台的抽屉里,满是螺丝、二极管、三极管、铁丝与松香。他能在这个台子上维修好别人家的电视机,能把我的台灯改造成音响台灯,他是一个神奇的爸爸。有时,妈妈上班去了,爸爸在家,我会在他的工作台前玩耍,忍不住会去碰碰络铁这样的危险用品,手上留下了络铁点出的伤疤。
我和爸爸讨论问题的时候,妈妈一定会过来,指责爸爸,说他的观点不对。爸爸便不再说话。我担心他们继续争吵,也闭了嘴。
在我的印象中,有问题是不能找爸爸的。爸爸是个内向的人,喜欢呆在他的屋子里,认真学习。那是爸爸的事业上升期,那段时期的努力,为他从普通工人后来转为高级技术人员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到了中学时期,随着打工潮,爸爸去了沿海打工。我便一年能见爸爸一次,过年的时候。
爸爸进门的时候,他整个人干净利落, 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袋,在门口换鞋,妈妈迎上去说话,我缩在一旁,不知道如何叫爸爸。时间久了没有叫爸爸,舌头生硬不堪。
妈妈和爸爸交流一会儿路途上的情况,爸爸打开行李袋,拿出他带回来的纪念品,有妈妈的,也有我,一条淡紫色的睡裙,材质柔软。这成为我最喜欢的一件礼物,没有之一。
他们会聊许多关于钱的话题,他们不跟我说,我也不想懂。中学时期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事,班里一个同学写得一手隶书,那同学是个小胖墩,但笔迹俊美,与他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倒瞬间使他的形象也跟着高大起来。这让我特别羡慕,看到自己一无所长,隐隐少了些自信。
夜里,我快速吃完晚饭,在书房里写日记,将那个男生的字,狠狠夸了一下,字里行间里满是羡慕与佩服。
大概一个月以后的春天,同学们相约去房放风筝,风筝店有各种图案的风筝,有蝙蝠、蝴蝶、老鹰等动物图案,还有孙悟空、猪八戒、圣斗士等人物图案。动物图案因为有翅膀比较畅销,等同学们选过以后,我直接拿了一个无人问津的猪八戒风筝。这天,我的风筝飞得最高。
开心回家以后,我试图让爸爸妈妈分享我放风筝的喜悦,他们的脸却深沉严肃了一来,晚饭后,爸妈问我,是不是早恋,让我十足摸不着头脑。爸说,是不是喜欢班里那个小胖子,我无奈地讲,这怎么可能。妈终于忍不住说出她偷看了我的日记的事,在日记本里写得清清楚楚,喜欢那个胖子。
我喜欢的是那个胖子同学的字,多么希望爸妈给我报一个书法培训班。可他们是不会理解的。
我和爸妈的话越来越少。春节以后,爸爸继续外出打工。工作之余,做完家务以后,妈妈则喜欢在客厅看电视。大部分晚上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我的房间里。电视是妈妈喜欢休闲内容,即便这样,也不能完全掩盖她的孤单。
偶尔,她会找我诉苦,似乎把我当成了大人,向我倾诉爸爸如何赚钱少,家里如何存不了钱的烦恼。她说主要原因是爸爸这个人花钱多,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家。说到动情之处,妈妈忍不住眼泪长流。
生为女儿,天然是妈妈的同盟,我很自然地同情妈妈,帮她做家务。待爸爸下一次回家来,便数落爸爸,要求爸爸,叫他多拿钱给妈妈。爸爸不解释、不提问,一言不发。
我便更觉得爸这个人,冥顽不化。
再后来,我就上高中了,一心努力上学的我,最大的目标就是考上好大学,毕业以后赚很多很多的钱,给妈妈花,让她不必为了钱而发愁。
大学毕业以后,我定居聊城。聊城是一座四季花不断,八节果飘香的美丽城市,有山,有云海,就是有点缺水,不过随着城市的发展,如今城中有湖、湖中有城,城中风景错落有致,很有文化底蕴,有小西湖之称。
改革开放前,这里到处是荒坡,距离主城少城尚有二十里路,四十年过去这里既有城市的繁华也有郊县的淳朴,还有山区的宁静,这座城市,集热闹与宁静一体,其非常迷人的混合气质,吸引众多优秀青年前来扎根、定居。总有今年三十六岁,本命年,生活在聊城,居住于华杉街。
聊城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城市,既有闹市的繁华,亦有山村的宁静。看过此城,其他城市都失去了诱惑力,有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味道。
我很快找到了工作,在一个乡镇里做政府职员。和大学同学结了婚,遗憾的是,我们分居两地。但这并无影响,在我看来,结婚最大的好处就是结完婚,便不用考虑结婚的事了。比起千千万万正在为爱情而烦恼的女孩,我已完成一桩人生大事。
朋友觉得两地分居很苦,我不觉得苦。有时也会,比如我和他吵架的时候,但那种时候很少。虽然有时会很困难,我需要他照顾的时候他并不能立刻出现在身边。我不会跟别人说我的困难的,我从来就不会诉苦,我知道没有人谁会帮助我的,也没有谁会明白我的苦,在别人看来,我过得不错,工作稳定,成家立业,光是像别人证明我过得不好,都挺困难。
下班以后的时间很多,朋友邀请我喝酒,我几乎不会拒绝,我需要朋友。尽管喝酒以后不很舒服,但我很喜欢听他们在酒桌上讲的故事,谁叫我是一个不会讲故事的人,听别人讲故事也是一种快乐。
除此之外,我一心扑在工作上,白天黑夜,只要没人请我吃饭,我就使劲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反正夫妻异地,我着实像单身一人。
两年以后,我获得了单位先进,这种美好的荣誉让我备受鼓舞,于是我加倍地工作,为了对得起单位给我的奖励,为了职责对得起人民。
单位领导是一个年轻人,思维活跃有干劲。他就像机械最中心的那颗齿轮,他转得快,其他齿轮就跟着转得快。
我就这样又继续工作了六年,中途升了职,加了薪,做了七级管理。职务升了,责任也重了,加班是常态。我们曾连续工作100天,创下加班记录。
累并快乐着,所谓快乐,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奋斗的道路上裹挟前进。虽然身累,但心不累。
身体似乎确实出了一点儿问题,工作的时候觉得干劲十足,但下班回到家以后,常常感觉心悸,没到这时,我都需要站直了身体,狠狠来几个深呼吸,方才缓解。去医院检查过,以为自己得了心脏病,医生只说,一定要好好休息。
不久的一次,一个单位给我发来橄榄枝。
那天,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来电,我接起来,传来一个稳重的声音问我:“你是丝吗?”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互联网+卫生局的。”
“互联网+卫生局。”我重复了一遍,我未曾接触过的,名字好长。
我们看到你的个人信息,希望你来我们单位工作。
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橄榄枝,“我去做什么呀?”
“我们这里七级有管理职务。”
“我想一下。”实在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的领导。我有好几位领导,他们一级一级往上管理着我。有反对的,不想我离开这个组织,这个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团队。有支持的,理由是,丝要是去了别的系统,也是从咱们乡镇出去的人,咱们的格局要大一些,今后哪里都有咱们的人,不是更好吗。
突然有一天,上楼梯的时候我倒在了地上,我突然意识到,人挪活,我确实可以换一个工作环境了。换一个工作,换一个心境。
不像往常一样,披星戴月。那天我下班很早,五点多就下班了,回家的路上,还未落山的太阳温暖明亮,斜照着道路两旁的大树,透出斑驳的树影,一旁的小学正在放学,一些家长已经接到了孩子,有的开着车调了个头未作停留开走了,有的牵着孩子的手,不缓不慢地步行回家,有的孩子一溜烟向道路前方跑去,家长在背后使劲地追。一些家长的小孩还没有放学出来,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的人不时左右探探头看看队伍前面的情况,有的人和身边的人悠闲地聊着天。
路边好几个小贩,推着三轮车卖鲜花,有人走上前去驻足停留,离开时,手中增加了一捧鲜花,有的人手里提着菜,缓缓回家。有一家餐馆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这样的景象,使我恍若隔世,这么多年,我竟然很少这样,悠然地看着回家路上的景象,彷佛错过了许多平常的,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人间真实。
我竟已经三十五岁了。
到了人生这个阶段,赚钱显得不那么重要,家庭、生活、工作平衡倒是一项更需要学习的能力。
我不再犹豫,拨出电话,“尹书记,我决定加入你们的团队。”
电话那边传来尹书记的声音,“你要想一想,是否保留职务。不一定能答应你,但我需要问。”
保留职务,就是将现在的中层领导职务继续保留,在新单位中继续任职。我现在要去的,是全新的单位,我刚一去,便要职务,这样对其他人来说是不公平的。尹书记挖我,自然是看重我的能力。我过去做出成绩,还担心没有职务不成。尹书记已经跟我说过,你来,我们有职务空缺。成年人说话,点到即可。
我坦然地说,“不要职务,是金子总会发光。”对其他职员公平,这是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