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 殖
江城的五月已经进入了初夏，梧桐树的叶子逐渐丰满，形成大片的树荫，太阳透过树叶照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光斑。天色蔚蓝，天边流着几片薄云，不知不觉中整个城市的色彩明亮了起来。树上的蝉开始了鸣叫，似发泄着对短暂生命的不满，行人纷纷脱下外套搭在小臂上，步履还是那样匆忙。刘蕤和李珊珊站在医院门诊顶楼生殖中心看着高架桥上川流不息的车，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
“这一次试管婴儿的结果是不成功。”
一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并没有让刘蕤和李珊珊心里起多少波澜，因为结果他们已经知道了，到这里来无非是迎接一个正式的宣判。结婚快七年了，两人没有小孩。刚开始两人也没当回事，总觉得该来的总会来，慢慢地身边的朋友都有孩子了，看着初为人父母的年轻夫妻们虽手足无措，但也其乐融融，就有点着急了。去医院检查，但西医也没查出两人有啥问题，转而又去看中医，中药吃了一段时间，好像也没啥用。二人听说有医学辅助生殖，虽然费用不低，但确实能提高怀孕的几率，便走上了这条路。这条路一走就是好几年，试管婴儿已经做了第三次了，仍然是失败。对他们来说，这个挫折有点大。
医院的生殖中心从来都不缺生意，门诊大楼甚至有一部电梯是直通顶楼的生殖中心的，生殖中心的大厅就像是火车的候车大厅，挤满了从各个方向赶来的年轻夫妻们。他们期盼着等待着，运气好的时候碰上聊得来的病友，同病相怜的人们还可以相互交流经验，增加友谊。医生们就像耶和华一样对苦难的人们指点迷津，大多数时候只是三言两语，当然，这是因为每天来朝圣的人实在太多了。护士们就像救世主身边的天使一样对来来往往的人们重复着每天要说上万遍的话语 “B超一号房间，取精三号房间。”
刘蕤盯着生殖中心门口几个字发呆，生殖中心的英文译名是 Medical Reproducing Center。等会，Medical 和Center我都没意见，这生殖怎么就成 Reproduce了呢？重复生产？生育后代这件伟大而浪漫的事，怎么就和生产联系上了呢？那精子、卵子不成生产资料了吗？那男人和女人又要在Reproducing的过程中扮演什么角色呢？生产资料提供者吗？想到这里，刘蕤不禁莞尔。
其实对于不成功这个结果，刘蕤的内心想法其实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当然觉得惋惜，毕竟投入的精力和资金都是实实在在的，李珊珊每次做试管手术也都不轻松；另一方面，他又感觉有些释然，怎么讲呢，经历了这几次“试管之旅”，他确实有点疲倦了，一次又一次重复同样的流程消耗了精力，也消耗了心力，无论怎么努力就是达不到目的。慢慢地内心寻找到另外一个出口，既然要不上，那就不要呗，在这个深度内卷的社会中，生了孩子也要面对一大堆问题，那何不从根源上解决掉这个问题，直接不要呢？但他又禁不住问自己，这到底是自己的选择还是仅仅为了逃避当下的困境而做出的退让呢？如果这真是自己的选择，那倒没什么好说的，对得起自己的内心，但如果仅仅是逃避，那自己就又犯了不够勇敢的老毛病了。平心而论，刘蕤虽没有那么喜欢小孩，但也不讨厌小孩，而且他性格平和，有耐心，具备会成为一个好父亲的潜质。这个丁克，难就难在是被动的丁克，而不是一开始就主动选择的丁克，一个主动，一个被动，这里面包含的东西就大不一样了。
“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呗，不要纠结了。医生不是也说了么，还是有机会再尝试的。”刘蕤尽力地安慰着李珊珊。
“别人生孩子都挺容易的，到我这怎么这么难。”
“那别人还有不如你的地方呢，哎，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成功，丁克也能过得挺好的嘛。”
“就是因为你总这样想，才没有成功的，你就是自私，你只考虑你自己，但你别忘了，你也会老的，到时候身边没有人，你就孤独终老吧。”
刘蕤看着楼下的车流，高架桥上突然堵起车来，好像是发生了追尾的事故。
刘蕤说到：“年轻的时候就总是考虑老了的事情累不累，这个枷锁一背就是几十年，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你总是纠结是否要小孩，你有小孩了不就没这么多纠结了吗？再说别人都有小孩，别人都是怎么过的呢？”
“你总说别人怎样，你自己就没点主见吗？”
“我的主见就是必须得要，要到哪天被医院判死刑，不可能要上为止。”李珊珊没有刘蕤那么“深刻”的思想，但她是个行动派，有股倔劲，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还要做好。
刘蕤不再吱声，如果没有这档事，刘蕤他们的生活是平静而美好的。他们都成长于这个大江大湖的城市，研究生毕业后都留在这座城市。几年前通过亲朋好友的介绍走在了一起，结婚已经七年了，很不容易的是没闹过大的矛盾。
刘蕤在一所普通高校任职，教摄影，也为学校做一点图片和视频宣传的工作。这所学校主要以理工科为主，刘蕤的专业水平没有太大的用武之地，这也是他感觉憋屈的原因之一。囿于编制、专业地位等问题，评职称也是个老大难问题，刘蕤今年三十六岁了，同期的大部分老师已经是副教授了。与刘蕤不同，李珊珊是个事业心、行动力都特别强的女性，在一所医院负责行政工作。她的状态基本上就是24小时不离手机，要不就是在打电话，要不就是在发微信，要不就是微信电话。
“等会我去买菜吧，给你做个清蒸鳜鱼，总在外面吃也不是个事，你回去休息一下，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好好休养。你心情不好，刚才我不该跟你争。”
“嗯，好，再买点青菜啊。”结婚这么些年，夫妻之间还是很有默契的，不会像刚结婚那样，为一点小事争得不可开交。现在只要一方服软，另一方也不再纠缠了。
刘蕤是菜场的老主顾，经常光顾的几家老板都熟。作为生在江边的人，刘蕤爱吃活鱼，但又不忍心为了自己口腹之欲去杀生，认为菜场杀鱼的场景过于残忍。于是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每次挑完鱼秤好之后，他都以买其他的菜为借口，转一圈，等鱼杀好后再回来拿。李珊珊对此不以为意，认为他臭矫情，有本事你别吃啊，你看不看鱼不都得死么？万一别人给你换了条小的呢？刘蕤回应，那是它们的命。对于命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李珊珊从来都不相信，她是无神论者，大鱼换成小鱼只能说明摊主为了蝇头小利而丧失了基本的诚信道德，跟鱼无关，跟命无关。
照例这一次刘蕤回避了杀鱼的过程，回到家后，摘菜，蒸鱼，炒菜，打汤，很快做出了一荤一素一汤。饭菜端上桌，二人边吃边聊，李珊珊情绪还是不高，刘蕤想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聊点别的话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李珊珊先开了口，“其实这次没成，我的感觉跟前两次不一样，说实话，我也疲了，我为这事付出这么多为什么啊？我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不行吗？干嘛纠结着一定要个孩子呢？”
刘蕤说到：“刚刚买菜的时候我想了一下，生育这件事是夫妻二人的事，女性在这件事情中还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虽然我嘴上说的丁克，但认真的说，我尊重你的意思，如果你想继续尝试，赴汤蹈火我也陪着你：如果你觉得可以了，不想继续尝试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指责你，你为了成为母亲而做出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最后你没有成为母亲，但你做出的这些努力是绝对值得尊重的，也是对得起母亲两个字的。”
“你这一说，还升华了啊。”
“这是事实嘛，只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如果你决定不要小孩了，你就把我结扎了，省得我以后变卦。”
“尽说些不着调的，你这样没有生育史的人，医院不给你结扎。”
悠然间，母猫乐乐爬上了椅子，“下个月要给乐乐做绝育手术了啊。”刘蕤说到。
“让它生一窝再绝育呗，”李珊珊说到，“乐乐，你也想当一次妈妈对不对？”
乐乐瞪着大眼睛，不置可否的摇着尾巴。公猫巴乔窝在不远处观察着，它比乐乐小几个月，还未成年。
“不行，坚决不同意，我照顾不来那么一窝小猫啊。”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灯光逐渐把城市点亮，每一扇被灯光点亮的窗子里都发生着这样那样的故事，就像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种不幸又能向谁言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