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经理比尔显然很喜欢新开展的高尔夫社交,早上巡查完工厂就出门,跟主机厂的唐副总相约球场去了。
他授权苏泽主持召开投标讨论会。苏泽把相关人员召集到会议室,学着比尔的样子,哗地一下把白板翻个面,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鱼骨。
老关第一个笑话他:我儿子幼儿园大班,比你的简笔画水平高多了。
苏泽白了他一眼:“管用就行,咱这里不是中央美院。你学机械制图的,要不你来?”
老关摆摆手:“我们那种专业图纸画完,天都黑了。有事快说。我实在是看腻了这个鱼骨图。大家画了这么多天,五年订单还不见影子,六西格玛绿带也没到手。”
苏泽安慰会议室里的人:“有希望了,七十二拜都拜完了,就差最后一哆嗦。高玫说了,竞争对手排放实验没通过。我们不就回到候选清单头排了。”
老关说:“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条件?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何文轩代替老板回答:“降价,还是要降价。这个价钱已经够鸡肋了,不过是5%的税前利润率。每一行数我都会背了。”
苏泽打断何文轩:“不要带风向。咱们是解决问题来的,老关那里废品率还能降吗?”
老关摇头:“苏泽你也在工厂混了这么多年了,新品投产第一年的废品率,能做到我们这个程度的,全亚太区有几家?”
倪震插了一句:“主机厂要求我们降价的依据是什么?配套厂既然实验不达标,说明他们的低报价不靠谱。他们不能既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吧。”
苏泽说:“跟我说这些没用。老陈那里估计也有降成本的硬指标压着。备不住还有别的,太内幕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
何文轩一直保持沉默,手指头在桌上敲开了小鼓。
倪震按住他的手,“我听说躁郁症就有这个症状,手指头一个劲儿磕打,停不下来。你不会被这个订单折腾得魔怔了吧?。”
何文轩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不觉得这个订单的报价有问题吗?”
这句话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何文轩继续解释:“刚才老关说得对,咱们的质量,设备,工人的技术水平都是一流的。我们做不到的报价,乡镇企业也做不到。除非他们打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那样他们也撑不过五年。陈总工那里拖了这个订单这么久,他会不会是唱空城计,根本没有这么别的竞价标书?”
苏泽说:“不会,那家乡镇企业在张家港,高玫派人实地考察过。”
何文轩依然不放弃这个思路:“就算有,排放不过关,也是废标一张。老陈如果重新招标,又有几家合格的?那两家外资竞争对手,不是比我们报价还高,第一轮就出局了吗?他们难道有兴趣陪太子读书,再投一轮?”
苏泽说:“夜长梦多,你知道吗?如果我们现在让一让,这个订单就到手了。将来老关那里废品率会降一点,各部门再降降管理成本,还有希望保住5%的利润。咱们现在要是不给老陈面子,招标工程重启,各种不可控因素都可能出现,变数就太多了。”
何文轩显然不喜欢苏泽的保守型原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苏泽站在台前,看得一清二楚。他忍着火气,没有发作;正值用人之际,不必计较。何况,何文轩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会议室里吵了一团,主张降价的和主张不降价的分成两个阵营,争得唾沫星子直飞,谁都觉得自己有理。就像赤壁之战前夜,东吴阵营里主战派和主降派的分争一样激烈。
苏泽想:到底是比尔开会的时候镇得住,这帮人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蛤蟆吵坑儿吵个没完。
他用板擦敲敲白板,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苏泽说:“诸位想想,这个订单拿不到,后年主机厂新车型上线之时,就是在座诸位集体失业的时候。老陈他们可是占我们销售额30%的重点客户,我们冒得起这个风险吗?
老陈有可能在唱空城计,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陪着唱。有这个订单撑着,我们至少能用它摊销设备折旧成本,将来有底气拿新的订单,这个角度大家考虑过没有?”
会议室安静了。老关说:“这就是我们需要财务总监的地方嘛,我们哪有这些信息?我同意你的看法,咱们不要把自己圈在条条框框里。先攻下订单,再谈别的。我支持让利。”
老关还是有感召力的。有他背书,其它经理也纷纷倒戈,表示支持。人事部经理老梅说要审核人力资源管理成本,采购部经理则表示可以找找报价便宜一点的辅料供应商。
苏泽向大家拱手作揖:“感谢各位支持。倪震你们俩把成本降低计划汇总一下,我们下周再去报北美。最好能降下两个点,然后跟老陈报一个点,我们自己留一个点的活动余地。”
苏泽回到办公室,打开上锁的文件柜,从里面掏出一个黄色的A4大信封。苏泽不无惋惜地看了看里面的文件,忍着心痛塞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晚饭后,丈母娘抱着酥饼儿出门了,说是广场舞要开始了。酥饼儿对广场舞没有概念,对出门逛逛比较有兴趣,一老一小哼着小曲儿,热热闹闹地出了门。
苏泽拉着姚瑶跟他一起去书房。
有本管理学书上说,如果想在谈判过程中争取主动,你需要在自己的主场谈判。苏泽环顾四周,这个家里处处都是姚瑶和孩子的主场。今天算是运气好,苏泽没有一进门就踩上乐高,可是沙发上的各种毛绒玩具还是有点破坏严肃气氛。还好他未雨绸缪,给自己留下书房,算作他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专属独立空间。苏泽坐在书房里,坐镇主场的感觉油然而生。
姚瑶有点警觉:“你又有什么花头?我妈说了,北方人就是不如上海男孩子疼老婆。老是看你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一会儿一个主意。”
苏泽知道,丈母娘肯定是因为买房的事情心里不痛快,才忍不住跟自己女儿发牢骚。
他问姚瑶:“上次你没跟我回北京过年,我跟你说过我妈抱怨你的话吗?”
“你妈说我什么啦?” 姚瑶追问。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她说了什么。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苏泽说:“你妈妈帮我们带孩子辛苦,我都明白。不过,她如果有什么牢骚,你最好也不要传给我。这样大家才能长治久安。”
姚瑶到底不笨,不再提以前的事情,含糊说:“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明白。”
苏泽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黄色的大信封,递给姚瑶,“这里面的钱,你们拿去买那个小户型。”
里面是张五年期年金保险单,苏泽原本打算续期的,现在拿出来折现,支援丈母娘的住房改善计划。
姚瑶惊讶地张大嘴:“我妈说你有心机,其实不冤枉你!你居然悄咪咪地藏私房钱,还藏了这么久! 还有吗?”
苏泽一拍大腿:“贪婪啊,你的名字叫女人!还有吗?我挣多少钱你不知道?这是婚前投保的。说好了不提你妈说我的话,怎么刚说完就忘!”
“我就是气你到现在才拿出来,可见以前拿我当外人看。” 姚瑶又嘟囔一句。
“你看看受益人的名字是谁?我拿你当外人了吗?”
姚瑶仔细看了看,受益人的名字有变更记录,以前是苏泽的母亲,后来改成了姚瑶。变更的日期,是酥饼儿的生日。
“以前我是想留点私房来着。” 苏泽承认,“那天在产房,看见你生孩子生得那么费劲,我觉得自己太不男人了,后来就悄悄改了。百川归大海,这笔钱总归会用在你和孩子身上。我妈的退休金根本花不完。”
姚瑶不说话了。
苏泽看看她的脸色,大胆建议:“如果你也有这么一份保险单,不妨也拿出来,感动我一下呗?”
姚瑶又气又笑:“谁都像你似的,一肚子鬼! 我挣多少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说得好。正要跟你谈谈你挣的钱呢。” 苏泽打开手机上的计算器,一笔笔账算给姚瑶听。
“你的工资说是都给自己买花儿戴了。可是你自打休产假以来,不怎么用化妆品,所以开销至少减少70%。 小户型每月房贷也就占你工资的60%,即便你独立负担房贷,零花钱也绰绰有余。你也知道,现在咱们住的这套房子所有开销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不需要你分担的。”
“你的意思,你出首付,我自己还贷款?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给你做什么?” 姚瑶脸色不好看了。
“穿衣吃饭我都管啊。古话也没说,嫁汉嫁汉,搭套房产。女婿给丈母娘买房,算不上天经地义吧?” 苏泽分辩道。
“不是给我妈买,是投资。房子将来不还是我们的?” 姚瑶更正。
“不用,放你父母名下好了。” 苏泽建议。“现在咱们住的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婚后也是我一个人还贷款。我替你想了,可能你觉得心里不踏实。新买的这套小房子我不沾边儿,你父母百年之后,就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可以出份正式协议。你觉得怎样?”
姚瑶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被苏泽看得透透的。年龄、学历和教育背景带来的差异,一直让姚瑶感到压力。婚前房产的事情,也确实让她耿耿于怀。
她以前没有奢望过自己名下能有一套房产,哪怕是套不到100平米的小户型。父母的居住条件可以立刻改善不说,这套小房子带来的安全感和踏实感让姚瑶向往。就像苏泽说的,就算将来发生什么变数,她至少有安身之处。
苏泽说:“ 要不你考虑考虑?或者等你妈妈回来,跟她商量商量?我可以带酥饼儿去别的房间玩。”
“不用。” 姚瑶说:“我同意。”
苏泽小心翼翼地看看姚瑶的脸色:“不是说气话?”
“不是。我觉得挺好的,真的。就照你说的办。以后我也是有资产的人啦!” 说到这里,姚瑶脸上真正绽放出光芒。“你再敢惹我,我就回自己房子住。” 姚瑶得意地说。
“我哪里敢惹你生气。你哪儿都不用去。咱们这套房子其实也是你的,你没看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角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