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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八月的气温很热。在高铁站等网约车短短的十分钟里，卫枫已经感觉自己经受了一次汗水瀑布的洗礼。他躲在站台的阴影下，没有等车的焦急，相反，他脸上的笑容发散着喜悦的光辉。

他这次没有穿衬衣，也没有穿皮鞋，而是那件天蓝色扎染短袖以及方便运动的球鞋。网约车穿过一座座小山包，越过一片片绿意盎然的水田，最后经过古韵满满的小城，在洱海一家滨海旅馆门口停下。

网约车司机颇有旅游向导的意味，他一路上都在介绍这里的风景。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浪漫的风花雪月之地，也是很多人苦苦寻觅却觅而不得的诗和远方。

卫枫在车上望着频频闪烁的洱海，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有她遗留下来的歌声和笑声。所谓的风花雪月，大抵上就是她的一抹笑容吧。

下车后，网约车司机探出头带着客家话的语调说：“祝你旅途愉快——”

“祝你旅途愉快。”紧接着，一阵熟悉的声音从旅馆大门后传出。

卫枫拉着行李箱，三步做两步迎上去。站在门口的闻雪被门外的热风吹起刘海，同样吹出她的笑容。

“我还在遗憾没能跟你撞飞机呢。”卫枫笑着说。

“因为我昨天就到了呀，有点迫不及待呢。”闻雪挽住卫枫的手臂，引领着他掠过前台，径直朝电梯口走去。

卫枫拉住她说：“还没登记呢。”

闻雪笑了：“这次你可以不用登记。”

卫枫朝闻雪抛去礼貌性的微笑，轻触她葱根般细嫩的手指，推辞道：“距离产生美，你说的哦。”

闻雪收敛笑容，像关掉音乐盒：“看来你的生活还一成不变。”

“看见你，我也以为是这样。”

卫枫开了一家日出房，也就是睁眼就能看到日出东山、映照洱海的房间。闻雪等他办完入住手续，跟着他进了新开的房间。

“生日快乐。”闻雪从身后抱住卫枫的腰，将脸贴在他脊背上。卫枫感受着她脸蛋的温度，内心有些惶恐。他还不习惯她这么亲密。但卫枫还是很感动，就算是他老婆，也不会想起他今天生日，而且，不是一次，是连续四年。

不过回想起来，他跟闻雪初见时就是去年的今天呢。

从山城飞往丽江的航班上，卫枫心情很差。他在五一劳动节用干口水才说服老婆米米请假，在八月淡季跟他一起到云南旅游。米米当时是同意了的，所以卫枫才激情满满地到处查攻略，并提前订好机票、高铁票、酒店，将所有行程提前预备妥当。自从度蜜月一起旅游过以后，他跟米米就再也没有一起旅游过了。米米是个好妻子，她将一切精力都放在家庭中，将家庭未来十年都规划得有条不紊。她要在结婚后的第四年买房，第五年买车，第六年备孕，第七年生小孩，第十年买二套房……为了这个目标，她将自己埋在工作中，在生活上也节衣缩食，连电影也未到影院看过。最初几年，卫枫很敬佩她，也很怜惜她。是啊，不正是因为她是个顾家的女人才决定跟她结婚的吗。他们一起白手起家，一起从基层往上爬，终于在第四年成功购买新房，并在第二年攒钱完成了装修。也因为装修，买车的计划被推迟耽搁，这也导致米米工作上更加辛苦，生活上更加节俭。

卫枫并没有觉得这多无趣，可是因为这些压力，米米的心态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她开始变得唠叨，对一点小事也会叽叽歪歪半天。卫枫最开始决定去习惯她的唠叨，可事情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发展。米米从喜欢责怪工作和生活扩散到喜欢责怪卫枫身上。两人的争执也就多了起来。卫枫想，一定是这几年来的压力让她变成那样的，所以说服她一起出去旅游，释放压力，释放心情。

在七月底时，米米突然让卫枫把去云南旅游的行程都取消掉。卫枫不明所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米米说，买车的计划已经推迟了一年，她不想推迟生头胎的计划。卫枫安慰米米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同步进行嘛。米米很生气，她对卫枫咆哮着说，没有钱，怎么敢又买车又生娃。房子才装完，又要还贷款，家里已经没有存款了。今年年底的奖金也不够买车，这样的话，买车又要推迟到明年。也就是说，孩子得要后年才能要，我怕那时候我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要一个小孩了。卫枫以温柔的口吻建议道，要不我们把买车的计划挪到生孩子之后？米米睁大眼睛瞪着卫枫说，那买车来还有什么用，买车就是为了方便生孩子呀。我不想每天上班的时候顶着肚子挤地铁，万一出个事怎么办？卫枫想要努力说服她，可无论怎么软磨硬泡，米米都不松口，坚持要让卫枫取消行程。卫枫不同意。两人也就发生了口角。

卫枫指责米米眼里只有钱。米米责怪他没有一点担当、毫无责任心。卫枫一气之下取消掉米米的机票和高铁票，只保留自己的行程。他本来想对米米说，你已经连续两年忘记我的生日了，我订机票飞行那天正是我的生日。我希望这一天，我们能像无拘无束的鸟一样，行在云朵之上，融入蓝天之中。但因为吵架，他不再想跟米米说一句话。

所以卫枫一个人踏上云南之旅。登机之后，卫枫找到自己的座位等待起飞，等待过程中，他拿出刚买的书籍。自从结婚以后，他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阅读便是其中之一。

那次，卫枫带了两本书，一本薄薄的《瓦斯灯》，一本厚厚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他买来已有月余，但是连拆封的机会都没找到。

他正沉浸在《瓦斯灯》令人意想不到的反转情节时，闻雪的声音打断了他。闻雪弯下腰，附在他耳旁说：“我可以跟你换个位置吗？”

卫枫合上书页，闻雪“啊呀”惊喜似的嚎叫一声说：“连城三纪彦的《瓦斯灯》。”

卫枫忽略她的惊讶，问她：“为什么要换位置？”

闻雪再次弯下腰，更加贴近他的耳朵，说：“我旁边是个猥琐男，他总是色眯眯地看我，所以……”她说话间，断断续续的暖气涌进卫枫的耳朵，让他觉得脖子痒痒，脑袋嗡嗡，鼻翼里也传来淡淡的茉莉花香。

卫枫这时候注意到自己的邻位是位老太。他再向刚才闻雪示意的座位望去，空着的位置旁坐着肥头大耳的男人，胡子拉碴，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卫枫起身，对闻雪轻声说道：“真的很猥琐喂，他不会非礼我吧？”

闻雪捂嘴噗呲地笑：“你那么帅，也不是不可能。”

卫枫用眼神示意她坐下，几乎用唇语回她：“那还是我去划得来，辣手摧树叶比辣手摧花好，至少亏得少。”

闻雪笑嘻嘻地道了声谢谢，调皮地对卫枫说：“你会尖叫的吧，我听到后会来救你的。”

两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好似他们的悄悄话是一个搞笑的段子。

航班飞到途中时，卫枫睡着了。梦中，他变成一只老鹰，平开翼展在云端滑行，鸟瞰大海和草原。

梦中的他被飞机撞落时，现实中的他被后座的大手拍醒，是一位大叔：“小伙子，小伙子……”

卫枫睡眼惺忪地回头，大叔递给他一张金色贺卡，笑哈哈地说：“刚才那位美女给你的哦。”

卫枫朝斜后方望去，闻雪正对他唇语：“生日快乐哦。”

卫枫心里暖阳阳的，同时生起了疑惑。他打开贺卡一看，为自己的误解瞬间脸红了。不是闻雪给的贺卡，而是航空公司给的，只不过因为跟她换了座位才将生日贺卡递到她手上。

但她用唇语给自己说生日快乐了呀。

当时，卫枫先去了丽江古城，第二日晚上才搭高铁去了大理。这段时间并不开心，米米没有给他发一条信息，他发给她的也没有收到回复。

在大理的滨海旅馆办理登记时，他碰到了在大厅喝咖啡的闻雪。他很惊喜，拖着箱子路过时用惊讶的语气搭讪：“美女，要不要换个座位？”

闻雪回过头，眼睛圆睁：“好有缘分啊，来坐坐吧，我请你喝咖啡。”

卫枫靠着她坐下，两人依次做了自我介绍，相互说起自己的行程，复述飞机上换座位的事，还聊上了彼此的兴趣爱好。让人意外的是，两人都喜欢阅读。闻雪特意提及了卫枫在飞机上读的《瓦斯灯》，还向他推荐了连城三纪彦的另外两部短篇小说集《一朵桔梗花》和《小异邦人》，每一部短篇小说都有着令人惊艳的情节和结尾。

不知不觉间，两人只喝了几口的咖啡就变凉了。进出店门的客人也稀少很多，玻璃橱窗外的洱海也融入黑夜，只留下哗哗啦啦的浪涛拍岸声，像一对情侣的窃窃私语。

“明早一起看日出吧？”两人各自回房时，异口同声道。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点头挥手告别。

“我要预订你明早的日出时间。”闻雪说完靠近落地窗坐下。卫枫放好手提箱，靠着床沿看向窗外。洱海风平浪静，一艘小木舟靠在湖中的一棵水杉旁。在斜晖照耀下，好似闻雪坐在舟上，不禁让人感慨“夕阳无限好，只因近黄昏”。

卫枫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嘴角不自觉上扬。

那个等待日出的早晨，就在那艘小舟前，他和她并肩而立，在东方微白的光线中侃侃而谈。

大约是凌晨6点，卫枫早早地起了床。八月清晨，空气清新。跨出旅馆的大门就能听到空中盘旋着的海鸥的哨声，清脆如铃，让卫枫觉得如游大海。他贪婪地吮吸带着湖水的空气，贪婪地嗅着湖边水草的清香，还有呼呼而来的风声，哗哗啦啦的海浪声。这就是自由。

“蛮早的嘛，还以为男人都喜欢睡懒觉呢。”刚到湖边，闻雪的声音就从小舟处随着浪涛荡漾而来。

卫枫停止贪婪，心想还是得留一些美好给他人。他心情激荡，脚步飘过草丛，来到闻雪身边。一边飘一边说：“早起的虫儿有鸟吃嘛！”

闻雪爽朗大笑，将卫枫拉到小舟旁：“据当地人说，7点半才能看到日出。我们是不是太兴奋了。”

卫枫说：“等待不也是一种美好吗？”

闻雪赞同他的话，两人在一浪推一浪的水声中接续昨夜未聊完的话题。他们聊文学、音乐、明星，聊登山、渡船、潜水，凡是世间美好的事物都从他们的嘴抛向另一个人的耳朵。

东方的白色逐渐上升，金色逐渐晕染。湖边的情侣们一对紧跟一对地出现，他们或在湖边亲吻，或靠着水杉拍照。靠近她俩的一对好似高中生般大小的青涩情侣捧着湖水扬到对方身上，两人嘻嘻哈哈，好似孩童的打闹，让卫枫生出无尽的羡慕。一会儿，女孩张开手掌喇叭着嘴对着只闻其声不见其貌的波浪高喊：“吴志铭，我——喜——欢——你——”男孩将手中捧着的水洒向小舟，也喇叭着嘴高喊：“陆海媛，我——也——喜——欢——你——”

两人的声音在湖面飘荡，像百灵鸟的歌声一样空灵。他们的喊声有一种让人静默的力量，风声微弱些了，浪涛拍岸声也更加温柔，连天空盘旋的海鸥也停止吹哨。卫枫和闻雪微闭嘴唇，静静地听着“我喜欢你”在湖面荡漾着的回响。

东方的金色从山头弥漫，太阳缓缓升起。洱海像是铺上一层麦浪，海鸥们扇动翅膀，微风便撩起麦子的长发。

“好美呀！”卫枫和闻雪并肩静静地欣赏日出美景。直到阳光完全照亮湖面，小船在麦浪上轻轻摇晃时，闻雪往湖里丢了一块圆润的石头，激起一串小小的水珠。做完这个动作后，闻雪学着那对情侣的样子，向太阳伸出喇叭：“我喜欢你——”

那一刻，卫枫的心就像那颗被闻雪扔进湖面的石头，全身的血液就是被激起的波纹。

她是对他喊的吗？怎么想都不可能吧。卫枫没有跨步上前，而是静静地在那些声音中搜寻闻雪喊出那句话后的回响。

白天的时候，他们各自租了一辆单车，相约同游生态廊道。两人像孩子一般玩追逐游戏，像情侣一样打闹嬉笑，将尘世所有的烦恼抛之脑后。

闻雪从窗边起身，笑着拍拍卫枫的肩膀说：“生日快乐，但是我没给你准备礼物哦。”

卫枫心里暖融融的：“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生日。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你是唯一一个想得起我生日的人。”

闻雪笑了，笑得很得意，但卫枫很享受这种毫无杂质的笑声，跟洱海的浪涛声一样拥有着纯净的力量。

闻雪大胆地搂住卫霜的脖子，声音如橘色的灯光一样充满诱惑：“所以，我就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卫枫很心动，他喜欢跟闻雪在一起，从去年离别后，他就想着她，他就想着时间赶紧飞逝，好遵守她俩的约定。

在闻雪的嘴唇靠近他的嘴唇时，卫枫想起了米米，想起大学时的她也拥有这样的魅惑力。他将闻雪推开，说：“你说过，距离产生美，我一直很认同。所有你知道的，我害怕它会搅碎我们的美梦。”

闻雪从他脖子上下来，脸色明显苍白许多。空气静止一段时间后，她流下两滴眼泪，转身出了房门。

卫枫在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她爱米米，所以他不能伤害她。

卫枫也知道，他其实心里一直想着闻雪。他很想和她有更进一步的情感，可是，这样对她不公平，因为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双方的生活。他不知道她是否有伴侣，而她也不知道他已经结婚。所以，他不敢玷污这份感情，不想伤害闻雪。

这次如约而至，他考虑了很久。

这个夜晚，卫枫失眠了。直到太阳高悬，他才被闻雪敲门唤醒。卫枫顶着熊猫眼向闻雪道歉：“对不起，我失言了。”

闻雪轻快地笑着，昨夜的事好像根本没发生。她蹦跳着对卫枫说：“我们又不是没看过日出，少看一次没什么可遗憾的。关键是，今天我们还有更多美好要去体验。”

他们坐索道去了苍山，渡游轮去了临沧观景塔......他们就像清纯的恋人，只谈风景、理想和美梦。这就是卫枫最想要的状态。

两天的旅行很快就到了，闻雪说想要再去一次古城，想要给彼此挑选一样纪念品。

卫枫点头同意，去年的时候，闻雪送给他一件扎染T恤，他送给她一件扎染披肩。

这次，闻雪给他挑了一根腰带，她送给她一对耳坠。推着行李箱离别时，闻雪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本书送给卫枫，是马尔克斯的《我们八月见》。

去年离别的时候，闻雪就问过他：“明天八月，你还来吗？”

卫枫诚恳而果断地回她：“你来我就来。”

而这次，闻雪只是将《我们八月见》塞到他手里，重重地嘱咐他：“收藏版，一定要看完哦。”

卫枫接过书籍的时候愣住了，去年聊到最喜欢的作家是谁时，卫枫告诉闻雪，马尔克斯是他永远的神。这本书是今年3月全球同步发行的收藏版本，也只有真爱党才会在第一时间订购，而我，早在4月就完成了阅读。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次的闻雪会那么大胆。原来是因为她读了《我们八月见》，让她遵从内心做最真实的自己。反倒是我，还在风花雪月和柴米油盐之间无尽地徘徊。

我知道，明年的八月，她还会来的。可是，我还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