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相信,俞小蛮会讲出这样一个故事。这些跟她的生活从来没有关联过,整个语境也不像是她的习惯。因为我们比较了解她,所以不得不怀疑她在复述别人讲过的东西,她记性好,也就完整地翻讲了一遍。我直接问她:
“俞小蛮,你听哪个讲的故事啊?你可编不来这个。”
蒋和珍也说:
“我真不喜欢这样的故事,不知道你想讲什么,而且那么粗俗,简直莫名其妙!”
“这要是力夫讲的呢,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说你啊,关注点又出了问题!”俞小蛮略有不快地说,“还有力夫也是,难道我就不能讲点儿深刻些的故事吗?还是你一直认为深刻是你们男人的专长?”
“深刻?”我诧异地看着俞小蛮,说,“我可不想说什么深刻的话、做什么深刻的人。那是伍道祖的事,不要跟我扯上关系!不过是讲着玩儿,哪里有深刻或者肤浅之分。”
“那只是表面,”俞小蛮还是说。
戴兰问俞小蛮:
“依我看是你自己想多了。试想一下,如果在这儿讲故事的是几个农村来的老先生老太太,你会去判断他们讲的东西深刻不深刻的吗?”
“是的,你只会想他们讲的东西好不好听。”
听我这么急着补充,伍道祖问我:
“可是如果是农村来的老先生老太太讲故事给你听,你会不会有所期待?”
“听你这么说,他们讲的东西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了?”我自然不服气伍道祖的观点,说,“那不是富含哲理和人生智慧的另一种结晶吗?”
“你扯远了,睡前故事也有哲理,现在的你愿意听吗?”伍道祖说,“期待值是不一样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不太像自己的时候,谁说必需一尘不变的?”
看来不是我扯远了,而是他们在偷换概念。我不过是有点质疑俞小蛮的叙事风格变化得太突然,也太生硬,并不是说人不能做出适当调整和改变。每个人的语境形成过程都是非常漫长的,同时形成后也是很坚固的,不可能在很短时间内发生太大的变化。除非说异常的时空已经造成了影响,那也不该只影响她一个人。
“好了,也许真的只是我错了,”我说,“反正所有的故事,也不过是我们由外界得知。说白了,大家都是没有故事的人,即使有点阅历,也是那么可怜的一点儿,经不得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拿出来讲。”
不是吗,大家并不能立马编出什么离奇的好故事来,讲得天花乱坠的,多半也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或者由亲戚、或者由朋友们甚或路人而来,简单地搬运而已。经验是我们的短板,但也是胡说八道的最好理由。
“为什么非要讲故事呢?”伍道祖问我,“不能聊点儿别的东西吗?你不觉得,一旦把某件事当成任务去做,同时就成了一项负担?”
“不然做什么?你知道夜有多长吗?”我反问他。
“瞎聊也行,岂不是很轻松的事。”
我活动了一下腰身,笑着说:
“居然当成了一种负担,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事情。哪个强迫你讲了吗?自愿哪,不是提前说了吗,能讲的多讲讲,大家听得有想法了再讨论。对付无聊可不只剩做这件事?看别人讲得带劲,你自己忍不住才讲的,怎么算是负担?”
“真不信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伍道祖把目光投向她们几个,目的明确。
果然,俞小蛮瞟见伍道祖在寻求支援,赶紧说:
“我也觉得好有压力!关键是没有那么些故事可讲。”
“可惜沙狄不在,”蒋和珍喃喃自语道。
大家都看着蒋和珍,气氛一下子凝滞了起来。戴兰轻轻拍了拍蒋和珍的手,对她说:
“你听说过的怪异故事应该不会少,只要你愿意讲,我觉得没有人能跟你比。随便想一下,讲讲你比较感兴趣的奇闻轶事,让大家精神起来!”
蒋和珍缓过神来,正经地说:
“不是我不愿意讲,我听过很多事情,都是很散乱的事,并不容易组织成故事。是我嘴太笨了,又觉得好多事情不合适当做故事来讲。你们虽然不太相信那个,我却信。”
“她是担心吓着了我们!”俞小蛮轻笑着说。
“也不全是鬼怪传奇,”蒋和珍说,“我也能讲讲平常的一些事。你们不要感觉乏味就是。”
我止住蒋和珍的话,摆着手说:
“不要不要,你不用改变属于你的个人风格。不然讲着讲着,你自己先觉得没意思,就会猛地刹车,把故事变成一个有头没尾的笑话。”
所以,我说,要么由伍道祖讲点什么,要么还是我来讲吧。也是有原型的事情,要想当作故事去讲,只得临时编造,测试一下自己的逻辑能力好了。
篝火还在旺旺地烧,看来不会有歇势。老张也还没有出来,估计他也在迟疑不决,想要参与又害怕不妥当。小祖倒是跑过来嗅了嗅我的腿,又跑回老张身边儿去了。
下面是我讲的一个故事,发生在湖北老家,那时我还很小,听婆婆们重复讲过好几次。
隔壁乡上有个比较富裕的人家,男主人还是叫他王二吧,年近四十,惜钱如命。他老婆潘氏,长相美貌,持家有道,却因为接连生了七个女儿,怄恼不已,就此有点迷信。
偏方秘方用过了无数,也不见效果,王二夫妻在儿女的事上渐渐看淡了,觉得是前世犯下了过错,该当今世绝后。看着花儿一般的七个女儿,两夫妻又是喜欢又是难过。生活上,他们也并不泄气,日子眼见越过越红火,迈进富人行列,在乡上起了三进三出的高门大院。王二也更加吝啬。
这天,王二去县城里办事了。时值隆冬季节,外边儿寒风冷冻,少见人影。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他家门前不走,也不要饭吃,也不要钱财。潘氏觉得奇怪,出门问那老人想做什么,是不是想要几件干净衣裳。若是,趁王二不在家,是可以给他的。
那是个僧不僧道不道的老者,送来一件神龛。据他所说,这是他游历四方之后所得,只愿赠与有缘人。信之,则可保凡世无忧,家运昌盛;若是不信,当他没来过,他将寻找下一个有缘人。
必须信啊,潘氏本来就是个虔诚的女人,以善为本,这回有大师找上门来认她为有缘人,她欣喜不已,觉得是福报来了。潘氏赶紧把老人请进屋内上茶,又找了件皮毛褛子给老人披上。老人又黑又瘦,看上去精神却是极好。
神龛里不过是件小小的塑像。说它是佛像吧,戴着顶帽子,神情倒也祥和;说它是仙家吧,似乎穿的又是僧服,笑容也刻画得不太自然。
假如让王二看见这塑像,他定然是要大骂骗子的。
可是在潘氏看来,神龛总体上是庄严而正统的,无须怀疑什么去。
在老人的指导下,潘氏小心翼翼地将神龛请进了内屋堂前,高高地供上,先且敬上一支檀香。等厚重的香气缭绕在整间屋里时,她感觉到沉静无比。
陪着老者走出内屋,潘氏才问起老人需要怎样的报酬答谢。老者环顾厅堂,微闭着眼说:
“较之于大灾大难,能有什么东西称得上报酬呢?所谓有缘者,基于信仰,而毁于疑惑。真正的信仰,又怎么能够物化?此时不需要报酬。记住:存善念,行善举。日后必有所获。”
说完,老者在潘氏感激的目光中施施然而去。
潘氏满以为自己遇见了什么世外高人,说是神仙幻化而成也不一定。她连忙跑内屋去续上一支檀香,口中念念有词。
晚上,王二回家前,落起了鹅毛大雪。雪落了整晚,第二天,外边儿白茫茫的成了银色世界。
潘氏心里还在惦念着那个老者,午时就见王二拎着潘氏赠与老者的皮褛子回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是抓着了小偷。潘氏不敢说什么,只问王二把那老者怎样了。
王二说,打断了一只手,赶走了;看情形,八成活不过一晚。
吓得潘氏连忙去往内屋,点上檀香,口中念念有词。
春上,潘氏的肚子大起来。到了夏末,她生下儿子。
王二却日见消瘦,四十出头就像个老头儿。但儿子的到来毕竟激发了他的精神,使他感觉人生再也没有遗憾。就在儿子抓周的那天黄昏,王二突然吐血而亡。
吝啬至极的王二留下了颇为丰厚的遗产。潘氏收敛起悲伤,看着大小一堆孩子们,知道还得从长计议,细细筹划。
儿子取名继业,天资尚可,幼年时稍加学习便有所成,每每得到他人的恭维和夸奖。小孩子难免有些沾沾自喜,助长着娇气。
一晃已经过了十余年,继业也长大了,样子有些像当年的王二,只是没有好好学习,性格上骄奢狂妄之至。一大家子的女人们方方面面维护着他,纵容着他,仿佛宠溺他是一家人天大的事情。
更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都指着他光宗耀祖呢!应该高高供起来才好。他的姐姐们都这样想。
潘氏每日上香,多年来从未间断过一天。当年那个老者的形象萦绕在脑海里,从来不曾被她遗忘。她只祈求那人平安健在,而不是冻毙在当年的雪夜。对于丈夫王二当时的做法,她不是没有怨言,而是不敢有怨言。一直到王二死去,她都没有说出那件皮褛子是她因为感激送人家的,原本是要给人家钱的,被人拒绝了。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小偷!她内心想求得一种原谅。
为此,潘氏每日都在阴暗的内屋里烧香求祈,口中念念有词。
该为儿子的将来做些打算了,只是不知道他愿意做些什么。做母亲的问他,他说从来没有想过。
几个已经出嫁的姐姐也问他预备做些什么。他偏着头想了想,说就这样挺好的,为什么非得去做些什么?游手好闲是要有资本的,他既然有资本,那么就游手好闲好了。
都当他还是小孩子心性,也不怪他,继续宠溺着他。
没有知觉的,他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赌博。周围的朋友都十分恭维他,吹捧他实力雄厚,走在哪里都有老大派头。他听着受用,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真的摆出一副大佬的样子来,舍得花钱,全不像他父亲王二的个性。
潘氏总不肯放弃对儿子的希望,永远当他是个小孩子。她一边颤抖着给儿子钱财,一边也规劝着儿子要收着点赌性。哪里听得进去呢!他有个误觉,家里是印钞票的,能够不断地提供给他钱,怎么输也不会输干净。
于是有一天,他再也没有现金可输,咬着牙将那所三进三出的房屋抵给了人家。
等得不到任何人的恭维了,继业才明白自己终于一无所有了。他跑去别人家里瞎闹,说人合伙欺骗了他,结果给人撵了出来,白白打折了一条胳膊。
潘氏的心到底也落了下来。她希望儿子从此做点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