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狐 1 / 初遇

少年绕过一带杏花,向碎烟洞走来。那少年身着月白衫,腰缠绣金带。眉清目秀,嘴角含笑,透着一股子跳脱灵动。却偏生长了一只狐鼻子,叫他那张清秀的脸庞,生出了几分别扭。

甫一进洞,少年叫道 : “阿姐!阿姐!”阿姐正自伏案描画,闻声一惊,慌忙搁笔,收卷卷轴。少年眼尖,早已瞧见了,嘻嘻一笑说道 : “阿姐!别收了,不就是在描画心上人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阿姐俏脸一红,把卷轴放入石盒。过了好半天,面色才稍有缓和。少年挨到阿姐身畔笑道 : “阿姐,你什么都好,就是脸皮太薄了些。”阿姐瞪了他一眼,唯恐他口无遮拦再说下去,忙转话锋,道 : “你是一刻也闲不住,又来找我做什么?”

少年抱怨道 : “那几只乌鸦精当真讨厌!前几日,它们又嘲笑了我一番。说我狐晏,枉为狐中王族,活了七百岁,竟然从没下过蓬芜山。我气不过,和他们对吵了几句。”

阿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狐晏不依,急道 : “连你也要笑我?”阿姐道 : “这能怨旁人么?你性子疏懒,疏于修炼。前段时日,才将将勉强能化成人形。阿爹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化不成人形,术法修炼不到家,断断不可下山。”

狐晏摸摸狐鼻子,嘻嘻笑道 : “好阿姐,你把那件金丝肚兜借我穿穿吧,穿上它,隐了这只狐鼻子,阿爹就会允我下山了。”

阿姐啐道:“也不知羞,那金丝肚兜红彤彤的,是女子衣物。你一个少年男子,贴身穿在身上,成个什么样子。”狐晏道:“管它男子女子,我才不在乎。好阿姐,我知道那肚兜,是凰印赠于你的定情之物……”

阿姐听到心上人的名字,面染红霞。狐晏只作不知,自顾道:“阿姐放一百个心,肚兜在狐晏在,肚兜亡……”不待他音落,阿姐佯装把脸一沉:“呸呸呸,胡说八道!”转过身去,从石屉中取出金丝肚兜,“怕了你了!拿去!”

狐晏喜不自禁,接过肚兜,转到屏风后,脱去衣衫,赤了上身。肚兜方一沾身,那只狐鼻子蓦然化成了人鼻子。狐晏喜道:“姐夫家的金丝肚兜,果然名不虚传!”

阿姐闻言怒道:“你又在这儿嚼舌根!什么姐夫不姐夫的!他要当你姐夫,怎么着也得先三媒……”她原想说“先三媒六聘,把我娶进凰家”,话没说完,突然醒悟,这话泄了自己的心思,登时羞得满面绯红,窘迫不已,自悔说错了话。

狐晏暗自好笑,穿罢肚兜,他走出屏风,摸着鼻子,在阿姐的梳妆镜前照来照去,啧啧叹道:“这鼻子生得不错!好阿姐,这个人情,我是记在你的身上呢,还是记在姐夫身上?”阿姐听到“姐夫”两个字,两颊又染红云,右足一顿,伸手来打。

狐晏呵呵笑着,逃到了洞门口,说道:“阿姐,你这金丝肚兜,我定然好生保管!我这就找阿爹去,求他允我下山!”哼着小调出了碎烟洞。

阿爹对狐晏管束得十分严厉,不许他这个不许他那个,且时时怪他阿娘阿姐,对他太过宠溺。此次狐晏修得人形,求阿爹允他下蓬芜山,本是一个历练的绝好时机,阿爹自是欣然应允。狐晏欣喜若狂,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次晨,别了阿爹阿娘和阿姐,狐晏兴冲冲地下了山。他施展出“乱云步”术法,脚下生烟,耳畔生风,只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已然到了三百里之外,蓬芜山遥遥不见。

前方行人如织,车马粼粼,街市林立,色色嘈杂声充盈于耳。狐晏何曾见过这般热闹的街市,心中十分欢喜,拔腿往闹市走去。他忽而买两个糖人,忽而看一阵杂耍,忽而又听半段说书。只觉在在新奇,事事好玩,暗悔没有早日修成人形,早日下山。

逛了两三个时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狐晏转头看见街边有家“云客来”酒楼,摸摸肚皮,走了进去。

那店小二早已迎了上来,满面堆欢道:“客官里面请!一楼客满,小的上二楼给您找个雅座!您楼上请!”边说着边一路把狐晏带到了楼上,找了一张临窗的桌子,躬身殷情笑道:“客官英眉俊目,顾盼神飞,一看就是个风雅人物!倚窗而坐,观赏花景,再好不过!”

狐晏落座,果见街对面一户人家的小小院落里种满了蔷薇花,娇美绝伦,清风沐处,盈盈颤动。狐晏见这店小二口齿伶俐,借着别家的蔷薇花招揽客人,不禁莞尔。也不点吃的,问道:“店小二,你们这镇子上,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那店小二正欲开口,忽听窗外街道上传来吵闹声,十分刺耳。

狐晏循声瞧去,只见“云客来”斜对角拐弯处,一对父女正在厉声争吵。那老爹五十五六岁,双目无神,面皮蜡黄,醉态淋漓,踉踉跄跄地抢夺着少女手中的钱袋,口中骂骂咧咧:“臭丫头!连……连你老子……都敢忤逆!跟你娘亲一路……一路货色!快把钱袋拿来……小心老子劈了你!”

那少女十五六岁,瘦比黄花,着一件灰迹斑斑,不甚合身的粗布青衣。左手紧紧握着钱袋,右手提着一只竹篓,篓中装了两只老母鸡,咯咯直叫。

老爹当街辱骂,少女登时又羞又气,俏脸煞白,紧紧抿着嘴唇,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竭力忍住,没让泪水滑落脸庞。她带着哭腔颤声道:“爹!钱袋子里没有几文钱,我原要卖了这两只鸡,再凑些银子,给洛儿做身新衣裳!”

老爹斥道:“你和洛儿的命,都是……都是老子给的!没有老子……哪儿会有你们!臭丫头……快,快拿来!”醉步蹒跚,摇摇晃晃,好一阵抢夺。那少女就是不给,挣扎间两只老母鸡咯咯乱叫,扑着翅膀,从竹篓小小的圆口中窜了出来,先后扑到了老爹的脸上。老爹身子乱晃,往后直躲。

少女得隙,提着空竹篓飞也似的逃走了。

老爹兀自在身后骂骂咧咧:“臭丫头……你给老子……给老子回来!”少女早已没入了人丛,眨眼间不见了。围观的众人,个个对那老爹怒目而视,摇头叹息。

狐晏回过神思,道:“摊上这样的爹,这姑娘真是可怜!”店小二应声叹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老爹原姓谢,本是金陵人氏,年轻的时候,风姿俊秀,貌赛潘安,得了个谢再安的绰号。再加之,他才气过人,那时是金陵出了名的风流才子。”

狐晏盯着店小二瞧了两眼,笑道:“看你小小年纪,怎么连外地人的陈年旧事,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店小二呵呵一笑:“云客来客来客往,什么样的陈年旧事听不到?”

店小二说着,索性坐到了狐晏对面,接着说道:“可惜了!那谢再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看中了袁大人家的万贯家财,百般引诱,勾上了袁家的千金袁怀玉,成了袁家的上门姑爷。谢再安是独子,谢父谢母自是不愿儿子做别家的上门女婿,劝骂无果,二老双双气病在床,不久之后,撒手人寰了。谢再安与袁怀玉,前后生了一女一儿,都随母姓。女儿袁净初,就是方才那姑娘。”

那店小二是个爱热闹的,说了一通,愈发起劲儿了。“天不佑人,过了五六年,袁家败落,陡遭查封,家财散尽,金屋银屋变作草屋。为避祸事,举家远走,来到了我们沙阳镇。那时,谢再安对娘子态度大变,判若两人。老毛病也不遮掩了,眠花宿柳,终朝不归。夫妻两人日日吵骂,去岁,袁怀玉带着遗恨去世了。”

狐晏插嘴道:“少了管束,那谢再安岂不更是肆无忌惮了?”店小二叹道:“谁说不是呢?谢再安只顾流连花街柳巷,家中的大小事宜,均落到了袁姑娘的肩头。谢再安短了上青楼的银子,就找女儿要。”

狐晏咋舌连连,鄙夷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爹!”对那袁净初大动恻隐之心。店小二咂嘴应道:“这还不算什么!袁姑娘若是死活不给,谢再安就找张家李家借!写一张欠条画上押,万事大吉!那欠条上写的无非是抵债的条目,不是叫袁姑娘到张家做一个月的舞姬,就是叫她去李家当半年的花奴,照料花木!”向窗外努了努嘴,“喏!那蔷薇花就是袁姑娘栽莳的。”

狐晏随店小二,又望了一眼那片蔷薇,蓦然觉得,那片片花颜,于娇美婀娜之中,又多了几分凄苦可怜,不胜怜惜。

忽然,邻座一个脸瘦眉长的汉子嚷道:“店小二!怎么回事啊!我的桃花酿怎么还没送上来!”店小二忙站起身,对那人躬身赔笑道:“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又问明狐晏要点些什么,转身下了楼。

饭罢,狐晏经店小二指点,逛到了镇子上的庆余街,果然十分热闹。可听了袁净初的事之后,饶是他天性乐观,也有些气苦,无心逛玩。没过多久,天色忽暗,冷风卷起了雨丝。雨丝又化作雨滴,又急又密,敲打着青瓦,庆余街渐无人息。

狐晏忙跑到一户屋檐下避雨,正擦拭着脸上的雨渍,突听吱呀一声,右侧隔着两三家的一户人家,传来开门声。狐晏转头瞧去,一老一少两人走了出来。少的灰斑青衣,右手提了一只小竹篓,正是袁净初。老的身形佝偻,银丝满头,是个六十上下的老妇。

狐晏隐隐听那老妇说道:“净初姑娘,你好歹再忍忍,再过个几年你爹过世了,你的日子就好过了。”话毕突觉失言,闪过一丝窘迫之色,忙把手中的油纸伞递了过去:“这伞你带着!”袁净初接了油伞,眉眼间闷闷的,勉强笑了笑,说道:“但愿这样的日子早点过去。”忽地转了话锋,“甘婆婆,我又帮你纺了两个时辰的纱,我爹欠您的银子该是还清了。”老妇点了点头。

袁净初道:“如此,净初就告辞了。”左手执伞,右手提篓,走到雨帘里,向狐晏右首沿庆余街走远了。狐晏瞧那背影,娇弱玲珑孤芳无依,心中一荡,大生怜惜之意。鬼使神差地化作狐形,如一团白练般,朝袁净初急奔而去。忽地一下从小小圆口,窜到了袁净初手里的竹篓中。

狐晏使出了“轻身咒”术法,袁净初毫无所觉。始料未及的是,那竹篓装过老母鸡,散发出一股子鸡屎臭味儿。狐晏眉端微皱,捂住了鼻子,右爪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好了些。

狐晏凑到竹篓间的缝隙前,朝外张望。只见袁净初穿街绕巷,出了集市,向沙阳镇外偏远处走去。路间人烟渐稀,冷雨飘摇中,荒烟袅袅,蔓草萋萋。


囚狐(2)寒舍梁上卧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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