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眺望是不经意间的,也本没有什么目的。
注册税务师培训班休息的间隙,我站在七楼的平台上俯视古城的东南角。一切的场境都是熟识的,有限的街道我闭着眼都可以画出它清晰的线路图。远望,南面耸立着祁连山,白雪覆顶,山腰有凹陷的地云岫。渐近,是城外的乡村和重重叠叠的楼顶。当然,曾经是梁家墩乡的几个村落已被城市吸纳了进来,并融为了它的一部分。从七楼的平台上往下看,街上已是繁华一片,人影幢幢,赶早市的,叫卖的,遛弯的……几个民工,正缓慢地拿着工具,向远处的工地走去;还有几个蹬着三轮车的菜农,拉着刚刚从自家大棚里收获的蔬菜,在十字路口用手捂着耳朵等红绿灯的变换;几个老者,手里拿着太极剑,步履蹒跚中不时的争论着什么,嘴里哈着长短不一的白气;交叉路口大道上,出租车、小汽车、摩托车来来去去,显示着新一天的忙碌。一切的境像都透着一种胶片一样的质感,恰如一幅光影之中的油画,这画卷就从脚下依次铺开,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看着他们,我便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种感觉突然让我有一种像鸟儿一样飞出去的冲动。
连下几场雪,春的景象悬浮在半空里。四月天了,阳光还是有些虚弱。西伯利亚寒流和热带暖湿气流在反复拉锯中无声无息的自然上演,让春天在三月里起步却可以一直延续到五月底才结束。不过,站在楼顶的平台上看,那皴皱的树枝上已飞起鹅黄,那一点点淡淡的绿,在慢慢的舒展。楼顶上有电线和国旗。在风声中,电线在响,国旗也在响,唰啦啦,吱吱吱,呜呜呜,像是在演奏一场交响乐。一群鸽子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掠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吸引着我的目光。在林立的楼群间有一块池塘。积水常年淤积,若是夏日的早晨可见到蒸汽升腾,水面飘浮着泡沫样黄浊的汁液,泛着生铁般黑硬的光,里面的芦苇密密匝匝的拥挤着,让生硬的城市多了一点柔性。去年市政公司将这片池塘整修,将污水管埋到了地下,又从黑河引入的清澈的雪水,同时还建造了木制的栈桥,与城北面的湿地连成了一片,意在恢复古城的湿地之韵。与周围的环境相比,这片池糖给人是一种完全截然不同的感觉。我在这里已居住了整整15年,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其实根本没留心也没在意这片池塘,只在路过时顺便看一眼,看到有人在那里撒尿、扔垃圾,低声骂几句,然后小心翼翼地绕开。
金安苑、馨宇丽都等几家小区和市中小企业局、公安局、检查院等单位的新楼盘正在轰轰的搅拌机声中拓展着,那些原有的狭窄幽深的街巷以及两旁低矮的房子像被一阵风刮跑了一样,不见了踪影。城市的不间断发展,让村庄和村庄里的人经历了怎样心灵蜕变,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们的身旁就是他们春种秋收了一辈子的小路和田塍,吹拂他们的就是熟稔了一辈子的乡野夜风,这些生命中看似永恒的幕布和生命的根基,一下子失去了,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运,我自然不得而知。置身在楼顶的平台上,我再也看不到那曾有过的一幅幅写意的田园之画:那碧绿的原野和麦田,还有点缀在田野中的青绿小树,一条条清澈的小溪,一条条悠长的田间小道。春末夏初时,那些园子里突然就开满了粉红色的杏花和白色的梨花,浓郁的花香在春风的吹送下进入我家窗内,每天都能香破我的鼻子。当然,伴着花香的还有潮湿的柴草味道,厚重的泥土的味道和熟悉的鸡鸣狗吠,牛哞羊咪……不长的时间里它们去向了哪里?代替它们的是一幢幢造型别致的高高低低的楼宇和宽畅的马路,当然还有汽车尾气和喧嚣繁华的店铺。馨宇丽都的小高层上涂抹了一层层暗红或米黄的颜色,看上去有些眩迷,给人一种气派堂皇的感觉。我有几个朋友就住在那几幢楼里,我去过,里面的环境很好,有假山、假树、假花、假草,给人一种四季常绿的假象。听说现在的市价已达到了3600多元一平方。节节攀升房价,远远超过了我曾经的预估。
远处,几台挖掘机轻描淡地推倒了那些农家小院的院墙,并很快把平整的田地挖开了很大的坑,一个村庄、一块麦田就这样被淹没了。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几幢二十多层的高楼就会矗立在那里。这种改变是外在的,表面的,却也是轰轰烈烈的。在这样的改变中,城市不断翻新。冷不丁冒出的一座座高楼,像变魔术一样呈现在眼前,高耸如云的现代建筑接近天堂。馨宇丽都B区的新楼盘广告正铺天盖地的挤进人们的视野。什么公园式的小区,什么水韵小区,什么时尚小区,高端住宅等等。我知道随着那些高层建筑的完工和开盘,房价也会呈现几何级的增长。同样,那些钢筋、水泥、废气、污水和它的垃圾,也会覆盖在乡村小路上,覆盖在曾经的田野里……城市在膨胀中一天天肥了起来,而乡村则一天天瘪了下去。若干年之后,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拥有一个属于他自已的村庄。
虽然身在城市,但记忆总是与泥土有关,因为村庄是接近泥土最近的地方。泥土的芳香总会招引我去寻找乡村。上中学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乡村里,我曾常在村头山高坡上眺望,绿茵茵的坡上,长满黄的狗娃花,紫的马莲花,红的粉团花,粉的打碗花。还有绿草,像地毯一样的绿草。虽然没有羊群,却可以听到羊在身边的气息和呼吸。清晨,会看到袅袅的炊烟升起;黄昏,会听到牧童唱起的晚归村谣,那就是一幅最和谐、最美丽,最生动的油画。后来,在县城里上学,憧憬着远方的世界,憧憬着城里的生活。走了很多的路,流逝了几多时光,终于走进了城市在边缘。如今站在楼顶的平台上,虽则在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但村庄,浅坡,林地,炊烟,农舍,野花,还有隐隐约约的麦田,都变成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及虚幻。这些年来,我向浮萍一样的被生活左右着,从古城的西南角到古城的东南角,从陈家花园到长沙门,从单身汉到一个十三岁男孩子的父亲,平庸的街景,乏善可陈的市民生活,慢慢消磨掉一些美好的东西,使我内心的清新与怡然也已丢失。处在躁动不安的生长与阵痛中,周遭正发生着的变化打乱了一切秩序,重构一种新秩序。在这样的打乱与重构之间,乡村生活的影子已经离我渐行渐远。
同样发生着变化的,还有我的思想。这些年,岁月风霜不断的侵蚀着我的身体和心灵,侵入我身体的更有一种精神上的迟钝,心灵上的疲惫。一切的一切都是渐行渐远,远离了青春,远离了健康,远离了热情,也远离了时光本身。每天看似忙忙碌碌,盘点一下都是些蝇头小事,许多事情做了如流水一样无声地过去,了无痕迹。但我的灵魂还没有麻木,一些不期而然的小事会让我生出些许感动,自然而然的产生许多诘问。此刻,内心的某些思绪,也许跟这座古城的变化一样,熟悉的渐行渐远,而陌生的越来越近,熟悉和陌生之间,拉长的是对乡村生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