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苗术

1.

老段在世的时候，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后来大家回想起来，才发觉他这人其实很有心计，头脑一点也不简单。

某个星期天下午，红旗公社几个知青赶场回来，聚在某知青的屋里闲聊。他们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挤在床上，抽烟的仰头吐烟圈，烟雾里夹杂着臭袜子的味道。农村生活寂寞难耐，下乡知青喜欢打堆聊天。他们话题散漫，无所不谈，不过谈得最多的还是对城市生活的怀想。有人提起小时候上学那些有意思的事情，这个头起得好，人人都有得谈。春游啊，野炊啊，逃学啊，考试作弊啊，私自下河洗澡啊，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穷开心。

老段却有独到体会，他说小时候最有意思的事情，是上学路上，前面有同学往回走，说今天老师开会，放假一天。说当时那个高兴啊，跟凭空捡了个大便宜似的，欢喜得不得了。相好的伙伴马上邀约，走，我们去干什么什么去，然后你呼我叫撒开脚丫子往回跑，就跟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儿似的。老段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知青们齐声附和对对对。他半躺在床上，靠着被子，旁边的人翻身过去捏了拳头捶他，说你个狗日的。

老段话还没完，待大家消停下来，他才接着说，小时候他还搞过恶作剧。有天上学，他跟几个同学约好，一起返身往回走，对后面路上的同学造谣，说今天老师开会，不上课了。听到这个好消息，那些同学一片欢呼，纷纷掉头往回走，而且边走还边往后传谣。眼看阴谋得逞，掉头回去的同学越来越多，老段他们几个捂嘴怪笑，转身跑到学校上学去了。老段这段话激起了公愤，上去捶他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大家都骂他坏心眼缺八辈子德。

有个知青虽然跟老段不是同一个学校，但也上过老段说的这种当。他说被骗那天，好些同学旷课。有的同学后来发觉上当，赶到学校也因迟到罚站。说关键是大家以谣传谣，结果你怪我我怪你，怪去怪来都查不出到底是谁造的谣。今天老段在这儿不打自招，相当于找到个罪魁祸首，当然要捶两拳以解当年之恨。老段身高体壮，打起架来出手很厉害，但他平时脾气好，轻易不生气，所以大家开玩笑都喜欢在他身上擂两拳。

老段说起他小时候搞恶作剧造谣惑众，不光是为了自鸣得意，更主要的还是那件事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因为当时被骗的同学当中，有他们班上的女同学陈燕妮。

陈燕妮不是一般的女同学。她思想品德好，学习成绩优秀，是班级的学习委员，三好学生。她父母都是革命干部，家庭条件优越，所以她穿得干净整齐，长得白净秀气。她还特别爱看书。别人跳房子踢毽子，她在一旁看书。放学路上，大家都在东张西望寻找可疑的人（因为老师说蒋介石妄图反攻大陆，派了特务来搞破坏），她却边走边捧着书看。老段不爱看书，但他佩服爱看书的人，觉得能从密密麻麻的字里看出名堂来，非常了不起。

像老段这种表现不好的差生，对班上的好学生除了心存敬畏之外，有时也希望人家下水跟自己同流合污。偶尔听到好学生说一两句落后话就暗自高兴，心想原来他也有这样的想法呀。去干什么不好的事如果有好学生一道，就感觉加了道保险，心想即或被老师抓住，也不至于受太重的处罚。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拉陈燕妮下水。陈燕妮是女同学，而且她那么纯洁高尚，那么完美无瑕，平时跟她说话都说不上，怎么可能跟他们这些人同流合污呢。

那天老段也不忍心欺骗陈燕妮，可是他没有想到陈燕妮也在他们后面。谣言一造出去就收不住了，大家都信以为真，包括陈燕妮也不例外。让老段十分意外的是，陈燕妮听说老师开会不上课，居然跟其他同学一样高兴地欢呼起来。老段当时就想，这怎么可能啊，原来陈燕妮也不喜欢上学呀。看到陈燕妮跟大家转身往回走了，老段开始感到后悔。心想这下糟了，陈燕妮要倒霉了。但他又不敢去通知陈燕妮，怕跟他一道使坏的家伙嘲笑他。

老段骗人得逞以后，跑到学校去上学，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一方面是害怕他们的恶作剧被老师发现，另一方面更是为陈燕妮担心。陈燕妮后来发觉上当受骗，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上第一堂课了。迟到的同学在教室门口站成一片，陈燕妮在他们中间，头垂得比谁都低。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处罚，羞愧难过得不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老段看她那个样子，心里也非常难过。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造谣撒谎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