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东,其实是张桥本帮菜,正经苍蝇馆子。
走进门,就有人跟中哥打招呼。左哥笑着招招手:"交关辰光么碰到了嘛"。穿过大堂上二楼,在狭窄的楼道里,左哥说:"个地方勿大灵光,菜烧了倒蛮好,适合阿拉兄弟们恰恰小酒。"
左哥绝对是老大哥,今年65了。他留着辨识度极高的莫西干头,除了头顶,其他部位剃得溜溜光,和整张脸庞一样微微泛着健康的红光,中气充沛、精神十足。天气有些冷了,他最近总是穿着长腿收脚的球裤,不是阿森纳的就是巴萨的,也见过他穿博卡青年的蓝金配色球T。他说:"我去过的城市,总归要买一套作为纪念的。" 他还去过南极,游历极为丰富。
他的经历也很丰富,不仅仅是来自65岁的自然年龄,更多的是这几十年社会加速带来的。
我偷偷捏了捏自己的肚腩,把茅台拿到旁边备餐台上,给左哥说:"我跟你学得第一样东西就是喝慢酒,咱们今天都喝红酒,慢慢品。" 中哥说:"我只喝红酒的,白酒是给你北方人准备的,侬要喝红酒就红酒,𢦏阔以额。"
先上来的是三黄鸡,颜色很正,肉很紧。也不管酒菜搭配对不对,有了菜就开始喝酒。两杯下去,左哥讲起他的故事。
当年,老人家大手一挥,他就从弄堂去了农场。农场之区别于农村,就在于农场带有工业集约化生产的特征,即使生产方式和工具设备不那么工业化,但这种组织形式适合城里来的,念过书的孩子。他在农场做过资料管理员、治保干部、生产厂(场)长,一直到厂(场)长,手里也管着四百多号人。后来,他返城进了自来水公司作工人。
"水、电、煤气都是老虎啊,我们那时候不是铁饭碗,是金饭碗。" 左哥说着,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初进自来水厂,原来的资历都被抹掉了。他得管那些进公司早但比他年轻得多的工人叫师父,他就一口一口地叫着,边干边学。资历被清零了,但人脉还在,他把从农场一起进自来水公司的一百多号兄弟团结起来了。先是一起争取福利,后来一起接活儿干活儿,很快就滋润起来了。但仅仅滋润是不够的,家里三兄弟,他是老大,那时候的上海,家里最难的是房子问题。他跟盼姐谈了七八年之后已经结婚了,但还是一大家子挤在一起。
"我想,个哪能办?" 左哥说:"我还是个有想法的人,个能噶唔起勿来塞额。我要出去闯一闯。"
他跟单位请了一年事假,要下海。老父亲不同意,跟他说:"你要是离开单位,这个家也不要回来了。" 他和盼姐商量好,每天七点半骑着自行车假装出门上班,下午四点准时"下班"回家,整整瞒了一年。他下海后,开商店,接活儿做工程,什么挣钱就干什么。一年时间,他花十二万五买了一套八十多平方的房子。老父亲看着崭新的商品房,说:"侬只小浮尸蛮来噻额。"
一年事假满了,单位领导找他回去。他说:"我告诉领导:'我回不来了!' 有钱的滋味太好了,怎么可能回头?" 适逢停薪留职政策出台,他就干干脆脆地办了手续,头也不回地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投入了商品经济的大潮。
风大浪高正弄潮,左哥的生意越做越大。做大了,就觉得自己什么都行,直到他开了一家四层楼的饭店。
"真是苦透苦透。"他心有余悸地感慨:"我总觉得人家做不好,我比人家来塞,总归做得好。但是不行,外行就是外行,所有资源都是二手的,隔着一层皮,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吃完一只大头虾,甩甩指头上的水,像是在甩掉当饭店老板的那段日子。"还要应付社会上混的人,来吃白食,打架,砸东西。" 左哥摇摇头:"要摆平伊拉,十八间的兄弟总要宁得宁得,伊拉混额宁跟阿拉总归勿一样,烦是烦额,后来终于找了个机会把饭店转特了。"
"我当时就帮自噶刚,个辈子再也不开饭店了。" 左哥举起酒杯:"社会总归有周期性的,每个窗口期𢦏有得机会,关键阿拉只好做自噶擅长的事体。现在大噶𢦏刚难,我帮那刚,就没有不难的时候!"
“我是浦东开放开发的受益人,我感谢邓小平。”左哥满意地看着桌上基本空掉的盘子,问:"差唔多哇?要加个菜哇?"
看到酒还有一些,我说:"来个鸡毛菜炒百叶丝吧。"
左哥开心地说:"侬会得恰额,阿拉𢦏是吃货,饭量𢦏蛮好额。恰了蛮开心哇?"
大家一起谢谢他:"谢谢大哥今天请吃饭。"
他摆摆手:"个宗地方勿好叫请客,大噶聚聚,开心开心。"
除了那个单独喝啤酒的,其余三个人喝掉两瓶红酒,正正好。